李玺弯着眼睛, “铁面无私”地强调:“别指望这样就算过去了。”
“嗯,不过去。”说好了重新追求,这才只是一次寻常的约会而已。
“之后还有表白, 还有求娶。”魏禹说。
“我还要拒绝。”李玺呲着小牙,竖起两根手指,“两次。”
魏禹笑,“好。”
李玺开心了,小虫爪一挥,“去常安坊!”
约会的第二站, 就是烧小鹦鹉的常安坊, 魏禹给他的小金虫虫准备了一个惊喜。
刚进坊门, 李玺险些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这还是那个灰扑扑、穷叽叽的常安坊吗?
从坊门口到各家门前, 随处可见漂亮的三彩陶俑,屋顶的茅草也换成了亮闪闪的彩陶瓦, 地上还有一条碎陶铺的小路,如七彩琉璃砖,闪闪发光。
孩童们换上了整洁的衣裳, 在门口排好队, 依次接下来访的客人,像模像样地把他们领到自家窑场。
年老者则是等在门口, 将客人的牛、马、骆驼一一解下, 带到棚中添水喂食。
娘子们也没闲着,支起小灶台,和好杂粮面,一碗羊汤、两块石头饼, 远来的客人吃得满意, 娘子们也赚个辛苦钱。
从前粗糙低劣, 大多用作随葬品的三彩陶俑,在李玺的带动下成了长安城的抢手货。
这些客人皆是奔着三彩陶俑来的,有南来的行商,有身上挂满宝石的波斯人,还有长安城的散客。
无论身份如何,不管穿着好坏,各家窑场皆是笑脸相迎——这是李庸给他们定下的规矩。
安乐伯李庸,如今在户部办差。
他自小混迹在东西两市,南来北往的客商认识不少,为人圆滑,能说会道,还是个行动派。
王尚书试了他两回,不仅没失望,还得了个惊喜,于是放开手脚,把三彩陶器的贸易交给了他。
李庸极其珍惜这个机会,把整个常安坊的百姓聚到一起搞了个“岗前培训”。
因着先前拦坊门的事,大伙都不服他,后来还是把李玺搬出来,陶工们才开始听他的。
如今,南来北往的客商提到常安坊,谁不竖起大拇指?
听说李玺要来,孩子们紧张又兴奋,争着为李玺带路。
结果没谈拢,有人提议:“打一架,谁赢了谁上!”
十来岁的小汉子,把衣裳一脱——为了不弄脏——就打了起来。最后莫家小子胜出,光荣地成了李玺的引路人。
其余小孩的眼神啊,辛酸又好笑。
莫小子只有十二岁,却是个细心的,不仅给李玺准备了炒黄豆,还非常奢侈地买了一大把炒甜瓜子——用他自己赚的钱!
李玺欣然接受了。
莫小子笑得可欢了,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
李玺也挺满意。
如今家家窑场都有生意,个个忙得热火朝天,一尊尊三彩陶俑从窑里起出来,稍有瑕疵,不用客人开口,窑主自己就先砸了。
但凡从常安坊出去的三彩陶俑,必得精美无暇;哪怕砸碎了铺地,也不让人说常安坊卖残次品。
这也是李庸定下的规矩。
因着这份执拗劲儿,短短数日,常安坊的三彩陶俑就打出了名声。
商人们自发给它扣了个名号——常安俑。
常安坊的百姓们终于如李玺期待的一般,过上了忙碌却安乐的生活。
李玺坐在休息间,喝着魏少卿亲手煮的茶,看着外面忙忙碌碌的百姓,简直不能更满意。
吹吹茶沫,丢给李庸一个赞赏的眼神,“做得不错。”
李庸当即就跪下了,“承蒙王爷看得起,李庸斗胆,对王爷表个忠心——安乐伯一门,愿为福王鞍前马后,誓死效忠!”
李玺吓了一跳,“我又不造反,要你效忠做什么?”
“不管您一直做王爷,还是……别的什么,我李庸跟定您了。”
李玺摆摆手,“可别,全京城都知道,我是长安城的头号小纨绔,难不成,你想做第二号?”
“我李庸虽是个俗人,也知道什么样的主子是值得跟的。”李庸一改油滑谄媚的模样,表情郑重。
“您看得起我,愿意提拔我,这是恩;您心系百姓,乐意带着全坊的陶工一道赚钱,这是义。王爷如此恩义双全,李庸愿穷其一生,鞍前马后,百死不悔!”
李玺:“……”
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成,你就跟着我吃吃喝喝烧烧小陶俑,长安城中我算头号纨绔,你就是第二号,别的我也给不了你。”
李庸心思不定,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伯爷,喝茶。”魏少卿斟了一盏,推到他面前。
李庸双手接过,心里有数了。
棋局已经布好,执棋的手和黑白棋子皆已就位,不管李玺愿不愿意,都已入局。
一盏茶喝完,李玺又坐不住了,“还有好玩的不?没有就去别处了。”
李庸忙道:“东边有个窑场,是咱自己家的,您要不要去瞧瞧?”
李玺顿时来了兴致,“你跟书昀兄开的那个?”
李庸迟疑了一下,“……是。”
其实是魏禹代表福王府开的,只是魏禹说了不让走明账,李庸也就没多嘴。
“既然是书昀兄开的,那必须得去看看呀!”李玺想也没想就大步往前迈。
魏禹把人拎住,“那是西。”
“我就是……活动活动手脚。”小福王原地踩了两下,若无其事地转了个身,往东走。
一点都不尴尬!
很快,李玺就笑了。
他看到了一个造型别致的大砖窑……
这是什么?
大瓢虫吗?
还是金色的!
圆圆的壳,胖嘟嘟的身子,金灿灿的翅膀,弯弯的触角,身侧还有几只琉璃砖拼成的小爪子!
陶工正往虫嘴里放泥胚,柴火架在虫肚子下面,虫嘴一关,大火一烧,虫屁股上呼呼直冒烟。
李玺笑得直不得腰,“别告诉我,这是你的主意!”
“喜欢吗,虫虫?”魏少卿噙着笑,缓缓吐出两个字。
李玺的笑僵住了。
虫虫?
虫虫?!
他僵僵地看了看金灿灿的瓢虫窑,再看看自己……
“魏禹!我鲨了你!”
小福王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连踢带挠。
魏少卿从容地躲闪着,又总能在小福王炸毛的前一刻被他打到一两下。
就像瓢虫旁边蹲着的那只大花豹,话不多说,却细心周到。
一众陶工看着,笑呵呵的。
就觉得,金尊玉贵的小福王丝毫不像传言中那般目中无人、高高在上,反而和家里的弟弟一般,有趣又讨喜。
不良人匆匆而来,在魏禹耳边说了什么。
李玺端着腰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魏禹顿了一下,看向李庸。
李庸忙道:“爷爷若不嫌弃,便去我屋里歇歇脚,过了这道门就是,不远,也安静。”
李玺点点头,三人一道去了。
李庸亲自守在门外。
魏禹如实道:“不良人说,有人跟着咱们,像是晋阳大长公主府的。”
李玺撇撇嘴,“不就是为了我的身世嘛,反正也瞒不住了,让她查。”
魏禹抿了抿唇,目光暗沉。
他承诺过,会护住李玺,不让任何人利用他的身世,却食言了。
李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啊,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谁能想到朵朵跟我长得那么像?这就是天意!”
他笑了一下,说:“我不仅不会怪你,还要奖励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禹失笑,“嗯,知道。”
他没有自作主张,而是如实告诉了李玺。
以后也不会再瞒他了。
***
常安坊南边的南边,是长安城西南角上最偏僻的一个坊——永阳坊。
传说永阳坊中住着好几头大犀牛,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跑出来,在坊中横冲直撞。
犀牛镇水,牛角有灵,圣人下旨不能随意伤害,坊中百姓便在长安县丞的安置下搬了家。
永阳坊地势低洼,一到雨季便泥泞不堪,住的人本就不多。
如今坊中百姓都搬了出去,廖廖几间小土屋早就被水冲塌了,灌木丛生,松林漫漫,处处可见池塘、水洼。
为了防止有人偷猎犀牛,坊门口有不良人轮流把守,没有长安县丞的金鱼袋,谁都进不去。
当年主管此事的长安县丞,刚好就是魏禹。
守门的不良人都是他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见了他无不恭敬。
李玺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进了永阳坊。
穿过灌木丛,淌过小水洼,来到一片茂密的松林。这里原本是处小庙,少说也有几百年了,一棵棵松树高耸入云。
这是今天约会的第三站。
魏禹说,有个秘密要给李玺看。
李玺瞅了一圈,“秘密呢?”
“我可不叫秘密。”蛛蛛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唇边挂着洒脱的笑。
李玺有一瞬间的恍神,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十分熟悉,像是多年前就见过似的。
“傻了?”蛛蛛嬉笑着,拍拍他脑门。
“这回该不会又挖了陷阱?”李玺笑着搭话。
蛛蛛挑眉,“你往前走走。”
李玺才不会上当,折了根树枝丢到前面。
蛛蛛嘲笑他:“是不是傻?树枝那么轻,就算有陷阱也试不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小松鼠被树枝打到,气鼓鼓地跳起来,想和李玺干仗。然后,“吱”的一声惊叫,掉进了陷阱里。
李玺抬了抬下巴,“谁傻?”
蛛蛛抱拳,“甘拜下风。”
李玺满意地笑了。
他常常想,那个被送走的妹妹在哪里,长得好不好看,是像三姐姐那样活泼心大,还是像二姐姐那般温柔似水,再者如蛛蛛这般聪慧坚强。
“蛛蛛,你叫我一声‘哥哥’!”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这样说出了口。
蛛蛛怔了一下,张了张嘴,说:“我想叫的时候才会叫。”
李玺失笑,“只是一声哥哥而已,反正我比你大。”
“对我来说,可不是一句哥哥‘而已’。”蛛蛛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该去救松针了,再不捞出来就气炸了。”蛛蛛转移话题,趴在陷阱边上把小松鼠捞起来。
小家伙一脸委屈,扒着她的手臂“吱吱吱”。
“怪不得不怕人,原来是你养的。”李玺揪了个松塔递到小松鼠爪边,“这是给你的道歉礼物,别生气了。”
小家伙犹豫了一下,用小爪子接过去,算是原谅了小福王。
蛛蛛一家自从搬来永阳坊,丝毫没有不适应,反而如鱼得水。
仆固鸦羽每日种花种菜,怡然自得。
契苾纳木伤还没好利索,挽不了重弓,就一早一晚帮妻子开垦开垦田地,捉捉虫,难得清闲。
蛛蛛的愿望也实现了,有了一个天然动物园,养了许多小鸡小鸭小松鼠,偶尔还会跑到沼泽那边看看大犀牛。
蛛蛛得意地带李玺参观。
松树后面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黑黑的皮肤,卷卷的头发,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如狼崽子般,机敏又警惕。
“你还养小人儿呢?”李玺惊奇。
“那是我小弟。”蛛蛛哈哈一笑,朝小家伙招招手,“小宝,过来,这个就是送你牛筋弓的福王哥哥。”
小宝飞快地转过身,啪唧啪唧跑远了。
跑起来的样子也像头小野狼,连鞋都没穿,就那么踩在松针上。
李玺都替他疼,“他这样……没事?”
“没事,从小就这样,阿爷说他是铁打的,摔不坏,扎不破,打不着。”
蛛蛛爽朗一笑,朝他眨眨眼,“你可别把他当成小傻子,我小弟就是不爱说话,其实精着呢!”
“看出来了。”李玺看着小家伙消失的方向,没有任何轻视的神色。
那样的眼神,肯定有着干净又诚挚的心,怎么可能是傻子?
“我可能要离开长安了。”蛛蛛突然说。
李玺一怔,“为何?”
蛛蛛抿着唇,看向不远处的古寺。
静室中,魏禹难掩惊讶,“你们要去粟末河,投奔契苾将军?”
契苾纳木点头,“福王帮我们找回了小公主,我铁勒一族也会履行诺言,效忠福王。”
魏禹神情严肃,“那也不必去那么远,留在长安照样可以发挥所长。”
契苾纳木爽朗一笑,道:“缩在家里吃干饭,不是我铁勒人的作风。福王需要的是能为他带兵打仗、驻守边关的勇士,而不是躲在这荒宅密林中,每日侍弄花草的猎户。”
魏禹肃然起敬。
不惯是草原上的雄鹰,永远不会被苦难或安逸折断翅膀。
“夫人也去?”
仆固鸦羽看了丈夫一眼,道:“我生下来就是奴隶,是公主赐予我姓氏,让我有资格嫁给铁勒勇士,如今得知小公主平安,我就放心了。”
“我要跟我的族人一起去粟末河畔,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献给小公主。”
“长安的铁勒人我们会带走一半,另一半全凭魏少卿差遣。”
魏禹问:“小县主是去是留?”
“蛛蛛决定跟我们走。”仆固鸦羽顿了一下,说,“在走之前,我希望她能见见她的亲人,如果她愿意留在福王府……”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舍不得。
“我会安排,如果你们决定好了的话。”魏禹说。
不仅契苾家要做艰难的决定,他也要。
他不能再瞒着李玺了。
也瞒不住了。
魏禹走出寺门,看到李玺在和蛛蛛搭秋千。
一个黑乎乎的“小野人”跟在他们身边,绑绳子,递藤条,像只小动物似的跳来跳去。
偶尔被李玺抓到,小家伙就咬他一口,轻轻的,皮都碰不破。
李玺夸张地叫着疼,小家伙得意地咧开小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蛛蛛拿着个小棍子,训训这个,训训那个,不像妹妹,倒像姐姐。
有人骑着马,飞奔而至。
还没站稳,便惊慌道:“圣人口谕,请福王立即进宫——晋阳大长公主联合宗正寺卿,指认福王并非定王亲子,作证的……是定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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