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八岁的夏天

    法国传教士白晋的日记

    一六八八年五月三十日。

    今天, 与俄罗斯谈判的使团从北京启程。我站在宽敞的大街旁,看着我亲密的兄弟张诚神父和徐日升神父与庞大的队伍一起走出城门。这支队伍中不只有索额图亲王?性德爵士这样的深受康熙皇帝陛下信赖的大贵族,还有足足八百名精锐的士兵,其中不少人都拿着火器。

    光是给一个使团作为护卫就出动了这么多士兵, 清国的武力放在欧洲也一定能称得上强大。

    送行结束, 我还没来得及返回南堂, 就被皇帝陛下召进了宫殿。也许是徐日升神父和张诚神父的离开让伟大的皇帝陛下感受到了不便, 因而需要我解答一些数学上的问题。我知道皇帝陛下一直在学习数学?物理, 这也是我听到自己被召见后的第一个想法。

    然而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

    当我走进皇帝经常办公的乾清宫(我现在知道这座最漂亮的宫殿的名字了)的时候,发现屋里并不是只有康熙皇帝?他的仆人,还有两个穿着丝绸的小男孩。

    “这是朕的八皇子?九皇子。”皇帝陛下微笑着向我介绍。他今日的神情与往常都不一样, 更加温柔亲切, 或者说, 充满了父亲的慈爱。

    “朕原本答应了让他们听徐日升神父弹奏钢琴的,但因为政事繁忙而遗忘了此事。”皇帝陛下无比耐心地跟我解释,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在话语里掩盖自己的过失, “如今徐日升神父离开了京城,就只能麻烦你了。白晋神父,你会弹奏钢琴吗?”

    我十分恭敬地告诉这三个尊贵的父子,我在年少时曾经学过钢琴。

    我的话刚说完,个头更矮的九皇子就发出一声欢呼。他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双漂亮的仿佛盛满了星星的眼睛, 神情间充满了孩子的天真?好奇。而稍大一些的八皇子显得稳重而彬彬有礼, 脸上一直挂着让人心生喜悦的微笑。他们都很漂亮,可以想象将来会是英俊的亲王。

    清国宫廷中的钢琴是一架样式古朴的羽管钢琴,音色纤细而柔美。当我得知这是利玛窦神父一百年前带来东方的钢琴时, 心中充满了

    难以言喻的感动。此时唯有一曲赞美诗能够表达我的心情了。

    全赖万能的主和利玛窦神父的英灵保佑,我生疏的弹奏也获得了两位小皇子的掌声。他们好奇的按动琴键,想要模仿出赞美诗的旋律。看着他们的动作,我突然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尊贵的皇帝陛下,传教士可以教授皇子们弹奏钢琴。”我跟鞑靼帝王建议道,同时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这位英明的陛下并没有因为我的唐突而生气,反而拍着桌子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说,“音乐教育是一种很重?要的教育不是吗?”

    在征得两位小皇子的同意后,我得到了一项新的工作:每三天进宫一次,教授两个尊贵的小男孩弹羽管钢琴。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一日。

    今天我去了位于北京城王府井大街的东堂,拜访安多神父。随着两位挚友离开日久,我越发能够与故去的南怀仁神父感同身受:北京城中的传教士太少了。就拿东堂来说,只有年迈的安多神父苦苦支撑,若不是有两名当地的年轻人接受了洗礼,愿意在教堂中继续安多神父的事业,恐怕这座教堂的未来将成为一片荒芜。

    虽然已经垂老但言谈特别热情的安多神父给我讲述了许多过去的故事。

    在伟大的康熙皇帝陛下还没有亲政的时候,清国范围内的传教士曾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汤若望神父都被下狱,最后郁郁而终。而别的不够有名望的传教士,更是被逐出京城,面临着遣返的命运。

    “是伟大的皇帝陛下向我们伸出了援手。”安多神父说,“但相比神的福音,他更喜欢数学、天文之类俗世的技巧。”

    当我告诉他我才因为会弹钢琴而获得了接近皇子的机会的时候,这位可敬的老人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羡慕。“这真是太好了。孩子是未来,如果你能够影响到这些小天使,将来主的光辉一定会在这片蒙昧的土地上照耀。”

    安多神父很遗憾自己没有在《圣经》之外的学科上有高?深的造诣,因而他无法接触到宫廷中真正核心的人物。但饶是如此,他依旧孜孜不倦地传道几十年,并取得了他自己的成果。

    两名受洗的鞑

    靼青年是很虔诚的信徒。当我向他们打听八皇子?九皇子的情况的时候,他们给了我超过想象的讯息,听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家人在宫中担任侍女的缘故。

    我从他们那里得知,八皇子的生母是原本是一名宫中的乐师。只从母亲的身份来说,他是所有兄弟中出身最低微的,但却受到了皇帝陛下异乎寻常的偏爱。“八皇子天资聪颖,擅乐器,擅医术,也会写很好的诗。”鞑靼青年们认为八皇子是一个凭借才华改变命运的例子,并对此津津乐道。

    而九皇子的消息却并不多见,我只能知道这是皇帝陛下颇为宠爱的一位妃子所生的小儿子。这位妃子自从十多年前开始就是后宫中最炽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我带着满肚子的讯息从东堂离开,同时在心中酝酿着后天的教学方案。

    显然,相比无忧无虑饱受宠爱的九皇子,八皇子是一个更容易受到主的安慰的孩子。

    愿主保佑我,事情能够按照计划的那样进行。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三日。

    第一次钢琴课上,八皇子就表现出了他在音乐上的天赋。他的手指修长、灵活,而协调,不需要如何训练就能够胜任双手弹奏。而且这个孩童的乐感天生灵敏,只经过简单的辨认,他就可以说出每个音的琴键位置。

    当然了,九皇子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但?他哥哥相比还是略有逊色。

    只过了大约四十分钟,八皇子就将我在三天前弹奏的赞美诗完美地重现了出来,然后主动承担起教导弟弟的责任。

    我能够看出两个小皇子之间的感情相当融洽,在九皇子沮丧、烦躁的时候,八皇子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鼓励他继续练习。任何一个教导过这个年龄的学生的家庭教师,都能理解有一个懂事的兄长协助教学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成年人?孩子之间的沟通并不总是通畅的,很多道理孩童无法理解,而且有时候他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淘气。

    在两个小时的教学时间里,我们过得相当愉快。小皇子们与我分享了他们的上午茶点心,那是一种牛奶味道浓郁的甜甜的布丁,但又比寻常的布丁更加柔软。

    ……

    一六八八年六

    月十五日。

    今日进入宫廷给两位皇子授课。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九皇子终于学会了完整弹奏赞美诗,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六岁孩子身上,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我可以想象他在课后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我发现清国的皇室和贵族普遍具有勤奋的美德,无论是性德爵士还是皇帝陛下本人,乃至于年幼的两名皇子,都是如此。

    我竭力夸奖了皇子们的好学,但令我意外的是,八皇子告诉我九皇子是所有兄弟中最贪玩的一个。这种说法自然遭遇了九皇子的猛烈抨击。两个孩子为了赌气开始比拼音阶的速度,结果当然是以八皇子的胜利告终。这段插曲让在场的侍女和奶妈都非常快乐,我也从中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轻松。

    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像天使一样,尤其在他们沉醉于音乐的时候。这并不因为他们不知道主的名字而有所不同。

    这天课程结束的时候,八皇子告诉我,他觉得E3这个键可能有些磨损。在半个月的接触中,我自然相信了这位音乐之子的乐感。再加上这个羽管钢琴确实已经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古董了。

    我们拆开了利玛窦钢琴的琴身,里面的羽管多少都有些磨损。其中磨损最为严重?的,就是被听出不对的E3。

    修理这架钢琴会是一个大工程。

    而就在这时,八皇子问我能不能制作一架全新的钢琴,他希望能够在母亲二十七岁的生日上弹奏新的乐器。“我对您说的击弦钢琴很感兴趣,”这位谦逊好学的小皇子用大人一样的语气说道,“听说它拥有更加多变的音调,?金属一样清脆的音色,是吗?”

    哦,万能的主啊,多么清澈而真挚的眼眸,没有人能够拒绝他的。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三十日。

    清国宫廷的“造办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这里汇聚了从千万人口中筛选而出的最灵巧的工匠。就像南怀仁神父赞美他们制造子母炮的效率那样,我现在必须要赞美他们制作钢琴的工艺。

    或者我们不能管这个叫制作钢琴,他们在创造,仅仅凭借对击弦钢琴的描述和小皇子们天马行空一般的要求,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乐器。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

    九皇子对于宫廷中的“造办处”非常自豪。“就没有他们实现不了的愿望。”他说。

    我们最终得到了六架新钢琴,它们拥有不同的键宽?不同的音域,但无一例外地响亮、清脆,富有表现力。它们既能够表现像夜晚的贵妇人一样柔?纤细的曲调,也能够慷慨激昂如同上战场的士兵。

    就连皇帝陛下对对此大为赞赏,他临时召集了一次丰盛的晚宴,让我在晚宴上弹奏新的钢琴。参加晚宴的不光有宫廷中耳熟能详的大贵族,甚至还有皇太后、皇太子?几名用帘子遮住脸的妃子。而这些帝国尊贵的成员无一例外出手大方。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在晚宴结束后皇帝陛下给了我一张陌生的乐谱,希望我能够将上面的音乐用新钢琴展现出来。我担心这是一首佛教或者道教的歌曲。哦,耶稣在上,上帝虔诚的信徒一定会谨慎避免异教的污染。也愿他能保护我探明事情的真相。

    ……

    一六八八年七月一日。

    今日清晨我一睁开眼睛,就想起了那张烫手的乐谱。在我向皇帝陛下询问这是否和佛教有关的时候,他突然爆发出的大笑让我非常不安。

    我先带着那张乐谱去了东堂,可惜的是安多神父和他的兄弟并不了解音乐。在我不能弹奏那首乐曲的前提下,他们根本无从判断它是否同宗教有关,即便那两个鞑靼青年表示他们曾经听过佛教寺庙的乐声。

    离开东堂后我非常茫然,只能沿着京城的大街往西走。北京城里非常热闹,人来人往,但这些平民大部分都不识字,能够认识乐谱的就更少了。大约是上帝的指引,在我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白师傅。”

    我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辆用浅蓝色丝绸装饰的马车。而我天才的学生,尊贵聪慧的八皇子正隔着马车方正的窗户向我招手。

    坐到马车上面之后我才知道,八皇子正在前往他名下的一家药店的途中。

    “我有学习给人看病,”他说,“我听说欧洲用解剖的知识给人治病,白师傅对此也有研究吗?”

    我当然知道解剖学,事实上,我们从法国带过来的书籍,有好几本是和医学有关的,包

    括萨维利的《人体的构造》。熟悉的话题可比陌生的曲谱要让人安心得多。我们在马上愉快地聊了一些与血液循环有关的话题。八皇子的知识储备再次让我惊讶,在我来到清国之前,我难以想象我会?一个八岁的孩子交流高?深的解剖学。

    我不能把八皇子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了,他心智的成熟不亚于任何一个成年人。

    在犹豫了好久之后,我终于决定来征求八皇子的意见。我将那张烫手的乐谱拿给他,并表达了我对皇帝陛下大笑出声的担忧。

    “这是一首很经典的乐曲,叫《凤求凰》。”八皇子对着谱子就轻轻哼唱了出来,“啊,它当然和宗教没有关系,它是表达男女之间……呃……爱情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呆滞。然后,我就看到八皇子可爱的脸蛋上挂上了揶揄的笑意。“如果白师傅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原本的歌词告诉你: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哦,对了,‘凤’是一种雄鸟,‘凰’是一种雌鸟,这首曲子叫《凤求凰》,所以……”

    “可,可以了。”我连忙将曲谱收起来。我现在已经充分理解了皇帝陛下昨晚发笑的原因。

    将所有尴尬的表情收拾好之后,我跟八皇子都笑了起来。

    真是被仁慈的主所指引的一天呢。

    ……

    一六八八年七月二十七日。

    今天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两个月前出发的谈判使团无功而返。

    似乎是因为在半途中遇到了野蛮人的偷袭,原本设定的谈判地点色楞格变得不再安全。皇帝陛下非常生气,他亲自带领着部队到城外好几公里的地方接应使团,同时纠集了许多鞑靼蒙古的亲王,往更北的草原上宣示武力。

    今日给小皇子们的钢琴课被迫暂停了。而回到教堂的张诚神父和徐日升神父也相当沮丧。

    仁慈的主啊,您虔诚的信徒向您祈祷,希望黑夜终将过去,光明终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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