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 秋风起了。树梢上的叶子黄了一半,与依然翠绿的另一半夹杂在一起,像一副丰收的油彩画。垂死的知了们在开着最后的大合唱,期望能够找到配偶, 延续自己的基因。然而生物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人类只觉得它们吵闹。
反正康熙是发了一回火,然后一夜之间, 紫禁城里的蝉鸣都绝了迹。
这些圆滚滚的节肢动物是遭了无妄之灾。因为帝王的怒火是显而易见的牵连。
慈宁宫的昭圣太皇太后又病了, 老毛病, 中风。幸亏太医院陈院判到得及时,给扎了几针,人才缓缓醒过来。
然而太医能救回来一次, 救回来两次,还能一直救回来不成?老人自身的免疫力是在衰退的。太皇太后自己都觉得怕是大限到了,中风醒来后总喜欢拉着康熙说古, 从科尔沁草原说到皇太极, 其中许多康熙之前都没听过的往事。
“要是能再回一趟家乡看看就好了。”太皇太后最后感慨,不必说,以她的身体状况是回不去的了。
康熙很伤感, 但也只能诏了科尔沁的王爷入京来相见。若是科尔沁的子孙中有合适的人选, 他准备将十六岁的大公主嫁去科尔沁,以备在太皇太后死后继续维持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密切关系。
皇帝的打算, 太皇太后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孙子, 能在这个关口还理智地思考国家大事,是她教育成功的证明。只是,公主下嫁,到底比不上后妃进宫啊。何况大公主只是养女, 没有母妃作为臂助。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没有跟皇帝开口,比如给太子指一个博尔济吉特侧妃之类的话。知道会被拒绝,那就没有必要再说。“许久没见阿哥和格格了。都带来让我瞧瞧。宫里有添什么喜事吗?”
康熙心里松了一口气,在科尔沁和孙儿之间,祖母还是更偏向自己的。他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笑容,道:“十二阿哥会说话了,是个开口早的。十二格格也能翻身了。章佳氏那胎大约十一月里能生,前儿卫氏也报上来有三个月身孕了。”
太皇太后眉毛动了动,最近生的怀的,都是包衣啊。但她都快死了,也懒得去计较这些
,只是点点头:“好,都是好孩子。”她抓住康熙的手,笑着流泪道:“你阿玛子嗣不丰,从前都说是汉人的诅咒,说得人想回关外;还是你的命壮,这阿哥啊,格格啊,都排到十二十三了,玛嬷高兴,高兴……”
康熙想起自己早年也是不停死孩子,忍不住也红了眼眶:“玛嬷好好养病,后头还有小十四,小十五,排着队等着喊您乌库妈妈。”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咳咳几声,被喂了口水,才又平复下来。“好。”她靠在靠枕上,虚弱又慈祥地看着皇帝,“玛嬷好好养病。”
皇帝替自己的祖母掖上被角,又看了一会儿她布满皱纹的睡颜,才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全后宫里都得到了消息,最近孩子的事是最要紧的,务必每个都平平安安的,若是有什么坏事惊到了老太太,稍微沾点关系的都要吃挂落。
一时间,宫中的门禁都更加严格了。延禧宫也紧了紧皮子,哲嬷嬷、小周公公、红绣等人没少被敲打。其实他们宫里总共出了四个孩子,惠妃生的大阿哥自不必说,良贵人如今有两个了也不必说,还有布贵人生的三公主。不过呢,大阿哥和三公主都是十多岁的大人了,自己住在阿哥所和公主所,所以现在延禧宫上下就紧张着良贵人的两个宝贝蛋。
胤禩出宫时的侍卫增加了,良贵人身边也多了嬷嬷。弄得大家想说点悄悄话都费劲。
良贵人的整个孕期,就只有德妃过来看了一回,支开旁人赏了会儿菊泡茶。
“你想生?”德妃手上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口中低低问出的话却一点都不雅致。
良贵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它想活下来,时机太好了。”
巨大的菊花在琉璃茶盏中缓缓盛开,将整杯茶照映成灿烂的色泽,仿佛其中泡着一杯黄金。“你这胎怕是会生在丧期里。”
“无所谓。”良贵人的眼睛看着金黄色的茶盏,空洞洞的,“它想活,就自己挣。”就像胤禩一样。
“成了。”德妃突然将声音提高到了正常的音量,是说给周围的许多双耳朵听的,“如今只能叫妹妹看个热闹,等妹妹的小阿哥满月了,本宫再请妹妹喝茶。”
良贵人在晚灯的搀扶下甩
了甩帕子,生疏地回答道:“多谢德妃娘娘。”
整个过程,听着就是德妃热情地来展现自己的贤惠,而良贵人,依旧是那座油盐不进的冰山。
后宫的女人们战战兢兢地等着太皇太后的驾崩,许多人开始抄经祈福。若是老太太活下来了,这就是她们的孝心感动了上苍;若是老太太不幸去了,那这些就正好烧在葬礼上。左右是要抄经书的,早抄不亏。
惠妃也抄经书,不过她每日只抄三页,其余的自有代笔的宫女。红刻姑姑就是,平日里好吃好喝地高薪供养着,工作就只有抄书绣花,字迹针脚与惠妃一模一样。她是跟惠妃打小一起长大,最忠心不过的影子。类似这样的人,就只有钮钴禄贵妃才有,佟家和赫舍里家都没有为女孩子想得这么长远。
有人代笔,惠妃就有多余的时间把延禧宫把得铁桶一般,甚至还能打听一些宫里宫外的消息。就比如:康熙的奶兄李煦从江南寻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进宫,假称是包衣旗人,是李煦的远房表妹,其实人人都能看出来是个汉人,人还裹小脚呢。
美人姓王,目前也没个身份,就住在储秀宫里。反正储秀宫娘娘疯了,不会受气。不过太子就不太高兴了,差点捅到老祖宗跟前,得亏他还是个有良心的,看老祖宗的身体孱弱,又想到从小到大受老祖宗的恩惠深重,最后把这口气咽在了肚子里。
“太子哪里知道这么多事?”惠妃抿了口茶水,说话的神情颇为散漫。
良贵人在屋里养胎,陪惠妃说话的是布贵人几个。“赫舍里家还有眼线呗。尤其储秀宫娘娘还是赫舍里家的。”
“没了乳母那个主事的,不成了。”布贵人说着遗憾的话,语气却半点不遗憾,还有些小兴奋,“什么小事都让主子操心,不成的。小主子不该管这些,争风吃醋是女人的事。”
惠妃摇摇头:“元后在的时候,也是精明的。没想到……”
这话说得远了,资历浅的小常在小答应都不敢搭话了。
“有皇上护着太子,元后娘娘泉下有知,必定安慰。”布贵人说,“咱们别为了贵人操心了。贵人自有神佛护佑——话说,新进宫的那位,”布贵人比了个小脚的
手势,引得众人都笑了,“听说长得像我们宫中的一位妹妹。”
惠妃神色依旧是淡淡的:“还能像谁?不就是像良妹妹吗?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便是好看的人不相似,皇上喜欢的好看的人,也必是相似的。”
“娘娘说到点子上了。”布贵人笑得露出眼角深深的鱼尾纹,“脸型像良贵人,眼睛像宜妃,嘴巴笑起来跟德妃娘娘似的,还有一支比那喇贵人还好看的鼻子。这是我听储秀宫的下人说的。”
惠妃抚掌:“这可不得了,难为李煦能找出这么个妙人来。”
小答应小常在们快把帕子拧碎了,只有早不承宠的布贵人还能跟惠妃言笑殷殷。“谁说不是呢?这些外头的要员啊,为了讨皇帝的欢心,根本不管我们女人的死活。”
惠妃的目光扫了一圈众人的模样,肃了脸。“布贵人这话说对了,我们女人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看看贵妃和佟妃,家里人得力,便是容貌不是顶尖,也圣宠不衰。再看看良妹妹、章佳妹妹,怀着身孕也不见什么实质的好处。这满宫里,因为自身受宠惠及家人的,只有早年的宜妃;便是德妃,也是实打实拿命生孩子生出来的。所以啊,你们与其想着在容貌衣服这些细枝末节上使劲,不如只抓两点,一个是绵延子嗣,一个是督促家里人上进。咱们这位万岁爷最是圣明君主,但凡父兄有点功绩,或者膝下有个一儿半女,难道会忘掉你吗?”
方才还在聚众恰柠檬的众多小主幡然醒悟,不管是真醒悟,还是装醒悟的,都起身下蹲,道:“谢娘娘提点。”
正巧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太监兴奋地跑过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黑龙江大捷,纳兰公子在阵前俘虏罗刹两名大将,捷报已经抵达乾清宫了。”
惠妃眼前一亮,露出了一个温柔得仿佛三月湖水的笑:“真的?那可有说什么时候班师回京?”
小太监被问住了,迟疑地摇摇头:“没听说,许是还要等圣旨。”
“罢了,不为难你。”惠妃抓了些金银瓜子,赏给小太监,又宣布延禧宫众人多发一个月俸禄。这下,方才还脸僵的小答应小常在们彻底乐开了花,一个个上来恭喜惠妃,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
更是有想向惠妃学习的,准备让家里人也去军中捞功劳的。但这话就说得简单做得难了,没有纳兰家那样的背景,还想轻松捞功劳?想屁呢。
良贵人等了这些年,也没等到家里出一个佐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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