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第 264 章

    几天之后, 纪墨才约略知道一些具体的关于那日丢画的事情,王子楚上午有作画的习惯,每日早起的时候会在窗户前看看景, 他的早饭是由小道童送来的,不必去跟其他人坐在长桌一同用饭,吃了饭, 他就会开始画画,直至中午略停。

    若是画一幅不那么满的, 到中午之前, 就能够完成了,画纸会放到桌上晾干, 等到午饭后再收起来。

    午饭的时候,王子楚会到玄阳先生那里吃饭, 纪墨估计是因为午饭菜色比较多,不好用食盒承装, 或者干脆是玄阳先生这个当舅舅的以此监督外甥用饭, 不会因为画画而废寝忘食。

    这个时间之后, 王子楚就会回去继续作画, 他是不午休的, 于是很快发现了桌上的画不见了。

    事情报到玄阳先生那里,是王子楚自己过来说的,玄阳先生又让他检查了箱子里的画都没丢,丢的就是当天上午的那幅画,便当即令人封了道观的前后门,不许人出入。

    道观其他人都有午休的习惯, 查一查人数, 若是少了, 必然是贼,若是没少,那贼就必然还在隐藏了。

    这也是道观不接待外客的好处,又自给自足,没那么多干扰选项,但这件事的发生,本身也是在挑动玄阳先生的敏感神经,习惯了军中生活的他,对道观的管理也有点儿军事化,什么样职位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儿,他早就划分得极为清楚,能够进入王子楚院中的人就不多,这些人中若有… …

    其中还有些家事纷杂。

    王子楚出身士族,王姓本身就能代表一种荣耀,他们族中出过三位皇后,十五位皇子师,五位帝王师,说是文臣不喜武将,但王家族中成为将军的叛逆子也有那么几位。

    其他的庞杂的大官之流,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到了今日,四品以下的官职他们都不屑于为之,白衣傲王侯什么的,更是寻常操作。

    若说物极必反,到了这时候,家族应该成了皇室仇雠,迟早都要倒霉,然而事实又并非如此,王家族中一直能人辈出,如今最有名的就是个王姓丞相,权倾半朝,另外一半也有大半交好,可以说他们的地位荣耀,稳固不可动摇。

    这种情况下,有些观念也是同样的稳固不可动摇。

    本来王子楚爱画画并不是什么错,可他的母亲,同样出身士族,却是小士族,士族之间同样有着鄙视链,大士族与小士族,本来就是不同的,没到不通婚的程度,却少有能成的。

    她与王父自由恋爱,王父因此不愿娶为他说定的婚事,不经家中同意退了婚,差点儿没弄成仇家,后来这门婚事被协调着让他的兄长接手了,是续弦继室。

    王父成功娶了王母,当时玄阳先生也是家中的叛逆子,不肯习文非要从军,到了军中倒是又清高起来,不肯当小兵,非要当个军师指导战事,其中波折多少自不必说,不是谁一开始都能如诸葛亮那般的。

    马家这个小士族发展到今日只此一子,父母爱子没想到儿子会一声不吭就跑得没了影子,当时都传玄阳先生已经死了,古代信息不便,家中自是悲痛欲绝,又有曾经不对付的人家欺压过来,两位老人其中一个死得惨烈,另一个跟着殉情,独留一个女儿,差点儿也跟着去了,是被王父救下的,这件事,也是王父给讨回的公道,然而这公道不过微末,人却已经不能再回来了。

    热孝之中,怀着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涕零,王母就跟王父好了,这等有违礼法之事,足以让士族蒙羞,若不是王父还算诚信之人,肯以婚事遮掩,恐怕王母会死得悄无声息。

    便是如此,嫁入王家的王母日子也并不好过,大家族中欺负人都不会是明面上那种打骂,仆役下人的指桑骂槐,连着那位大嫂并婆母的眼色鄙夷,久而久之,连下人也不会把王母当回事儿,而她迟迟立不起来,连个娘家的支撑也无,到了最后竟只能如菟丝花一样依附王父。

    王父并未有官职,却如以前一般,每日与三五好友在外浪荡,回家来多说不上几句话就睡了,少年意气,指望多少情深义重,舍己为人,实在太难。

    为了扛起这份责任,王父也在其他方面与家族妥协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当初所为多么冒失,还连累了曾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大嫂。

    同一屋檐下,见到就是愧,愧疚之后又怎能再听妻子念叨对方的不是?不知不觉,被鄙视逼疯的王母就没了生的意念,哪怕努力生下了孩子,还是早早去了。

    王子楚是不足月出生的,若是正正经经的婚礼程序之后才得了他这个孩子,便是不足月,也不算什么大错,但偏偏是在此之前就有了他,王母一直被家族之中认定品性不好,若是对父母有一二孝顺之意,也不至于早早与人相合。

    王父应该是那种永远追逐逝者的人,王母在时,他只觉得这人似渐渐变成不喜欢的样子,反倒是当初的青梅竹马(大嫂)愈发可敬可怜,王母不在了,他又念起曾经她的好,一颦一笑的生动自然都是未经规矩细细雕琢的样子,这般下来,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百般不喜,觉得是王子楚的出生害了王母性命。

    愤怒之时,甚至差点儿亲手掐死自己的儿子,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举动,王家对王子楚的身世怀疑也不为过了。

    那个时候,小小的婴儿还在襁褓之中就差点儿活不下去了。王家后来养着,可能是长辈还有慈心,可能是为了让王父长个教训,又或者是单纯不想为了那些怀疑杀人害命,名义上王子楚还是王父之子,若是稀里糊涂死了,外头本来就足够多的风言风语还不知道会传成怎样的证据确凿。

    王家的举措是有效的,不过白养一个孩子,外头果然不再传那些难听话,人的思维很容易做出这样的推定,若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会白养呢?

    这样一来,似乎也可以为那一段堪称灰姑娘的故事做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王子楚这样的出身,在那宅子之中,又怎么会得到很好的供养呢?

    同样入学,他做得好与不好,对与不对,先生都像是闭了眼看不到一样,没有夸奖没有惩罚,他就像是不存在的人,谁都不会把他看在眼中,说起来像是说什么传染病一样,只怕这名词出口都要让自己染上一身脏。

    同辈的兄弟之中并不都是什么奸险邪恶之人,但王父后来种种自伤作态,人有亲疏远近,比起自己的亲叔伯,一个疑似不是叔伯血脉的兄弟,又不足为重了。

    不去迫害,不去理睬,不去关怀,王子楚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中成长的。

    幸得王家的仆役最善揣摩主家的态度,并没有去磋磨一个孩子,放他无痛无伤地慢慢长大,但之后他在画画上显露出来的那种致郁效果,难免又让他被妖魔化了。

    那时,若不是玄阳先生的名声从威武军中传出,出身来历都还清楚,恐怕王家早就把这孩子幽禁起来,当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了。

    世家大族之中,多有些不能说的隐秘被藏在角落里,永远放置,无人理会。

    衣锦思还乡,当玄阳先生取得成就,满足自我需求之后,才想到被丢弃在脑后的父母和妹妹,结果回来了才知道父母已去,妹妹也死了,剩下王家这个对他妹妹孩子不好的人家,他想要怪又没那个资格,父母的仇,还是王父给报的,王父那展示在外的深情自伤也让玄阳先生无从猜测妹妹的死该是怎样的绝望。

    便是他久经人心,知道鬼蜮之处,知道王家必然有过,却也不能在王父这个恩人还在的时候,就把对方的一家子给弄死吧,何况,他也做不到。

    如同当初出走时候一样,玄阳先生这一次又选择了率性而为,他像是看破了一般出家为道,离开了那片伤心地,一年后,王家把王子楚送到他身边儿,王父还在,所以不会有什么出宗除族,但这个孩子,王家是真的不想要了。

    因为王父看过王子楚的画,差点儿自杀而死,让王家对这个孩子无法再容忍下去了,又碍于玄阳先生的面子,不能处置,便只能送来让他管教了,此后王家只当没有这个孙子。

    这一段曲折过往,也算了断得干净,不应再有什么后患,但玄阳先生也知王子楚的画作有怎样的效果,疑心有人想要用此搞事儿,不得不防微杜渐,他自己没有泄密,那么只能是王家了。

    几度自杀的王父某次撞到了头,再醒来前尘尽忘,欢欢喜喜娶妻生子,服从家族的安排去当了官,名声愈好。而他越好,王子楚这个污点就越不能出头,否则那一段饱受非议的过往都有将他拖回泥坑的可能。

    为了这个,王家人恐怕更想王子楚早早死掉,不要留在外面唤醒王父过去的记忆。

    这一段曲折约略为纪墨所知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之后,那几年间,不熟悉内宅手段的玄阳先生到底没能把人护得周全,王子楚某次大病竟是中毒,差点儿没了,让纪墨也跟着心惊胆战了一次,方才知道些那过往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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