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纪父接了纪墨一起走,郭园则和他家在酒坊工作的大哥一起回去,两方在半路分道。
“怎么样,都学了什么?”
纪父抱着纪墨走路,他的身上还带着酒坊之中那股子味道, 似蒸汽都未曾消掉,仍然会随着走动而弥漫开来。
纪墨一手搭在他的后颈,说起今天学的东西:“听了仪狄作酒的传说,大师兄给我们讲的… …还看了酿酒的流程,学了几个配料方子。”
仪狄作酒这个传说听起来就不像是自己所熟知的那种, 不应该是杜康吗?“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好像酿酒的鼻祖就是杜康,算是祖师爷的那种, 然而在这个世界, 是仪狄吗?
仪狄作酒,献给神君, 神君喝了以为美,却下令禁绝此物,原因就是天下将为此颠覆, 千百年后, 必有因此而亡国之君,需“戒以自省”,然而, 从现在酒水的大规模酿造上,就知道这个“戒以自省”是没什么用的。
这段传说是纪父也曾经听说过的,不过他不是很感兴趣罢了,听儿子再讲一遍,感觉又不同了。
“这还真是学会了,回去给你娘讲,让她也听听,嘿,我儿子讲得真好听!”纪父说着掂了掂坐在他手臂上的纪墨。
纪墨哼哼两声,难道重点不应该是后面的吗?他还想着若是纪父问了配料方子具体如何的时候,他犹豫一下再拒绝对方会不会不太好,若是他直接告诉了,被大师兄或者师父知道了,会不会不太好,哪里想到竟然这样就让他的担心都成了“想太多”,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你跟那个郭家小子都拜了一个师父?”
纪父这般问,语气却带着几分肯定。
酒坊很大,这一天,父子两个都没碰面,但消息还是流通的,有意打听之下,还是能够听到一二的。
再次体会到了纪父对自己的关心,纪墨绽开笑容来:“嗯,我们都是一个师父。”
“那就好好学,一定要比他学得好,知道吗?”纪父这样叮嘱,纪墨点了点头,想着这是要争口气?就听到纪父下一句这样说,“要是学的不如他好,那这占便宜就成了吃亏了,咱们可不能给他们当陪衬。”
这算是两家的暗中较劲儿?
做了亲的人家,互相攀比也是有的,纪墨点头表示理解。
回去之后,纪墨如约在饭后给纪母讲了仪狄作酒的传说故事,纪母看着儿子,满脸的赞许:“不错,不错,这才去了就学到东西了,好好表现,以后也当个酿酒师,我听说那酿酒师可厉害了,连管事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哪有那么夸张,也就是上头喜欢他们的酒,要不然… …”纪父冷嗤,他就不喜欢听那些“厉害”的人怎样怎样,他现在这般知足常乐,也挺好的。
不上进,还不爱看别人上进。
纪墨有些无奈,纪父这种性子,以后可不能在他面前说这些了。
第二日开始,杜昆的小课堂就规范了一些,还让杜美过来莅临指导了一下,还是杜昆在讲,杜美在一旁也跟着听了一段,然后指着郭园和纪墨,让他们分别回答了一个关于配料方子的问题。
杜昆讲的方子是比较简单的,比如米粮多少,豆多少,粟米多少,糯米多少,各色花、果多少,又有酒糟、酒曲、酒母各自添加多少,再有水多少之类的,不涉及药酒类别,单纯就是酿造酒的那种程度。
杜美先指着郭园问的:“澄酒一坛,如何可得?”
“澄酒?”郭园傻了眼,不觉挠着头看向杜美,又看了看杜美身边儿的杜昆,最次看向纪墨,似乎要从三人脸上找到答案一样,结果纪墨回给他的也是一个茫然的表情,澄酒是清酒吗?
昨日杜昆所讲的配料方子也就是五种,一种花酒是菊花酒,一种果酒是枣子酒,还有三种则是黄米酒、黍米酒、秫酒。
秫即秫米,如果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米,那换做高粱米的说法大概都能想到那种红红的米是怎样的了。
换到这个问题上,如果不是三种米酒其中之一另外可称为澄酒,那么就是杜美这个师父故意为难小孩儿,纪墨看向杜昆,见到对方嘴角那一抹有点儿无奈的笑容,比较倾向于是两者兼而有之。
“哼。”杜美半垂下的眼帘似乎根本没看回答不出问题满面涨红的郭园,摆摆手,随即点了纪墨:“黄米酒如何酿?”
这一次好歹没从名词上为难人,纪墨松了一口气,回忆着昨日杜昆所讲,平缓了语速说:“一斗曲,杀米二石一斗,分三次投入,第一次投米三斗,隔一夜,投米五斗,再隔一夜,投米一石,再一夜,投米三斗。米软如常,若可食,冷而纳之。”
“哼,纳之,之后呢?多久可得?不尽不实,哗众取宠。”
杜美直接就是批评,完全不准备顾及一下孩子才学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那口气严厉得,若疾风骤雨,刚才还被打击得几乎要掉眼泪的郭园,这时候脸色都好看了,看过来的目光满是同情,显然觉得纪墨比自己还惨,说了那么多被骂了这么多,一比较,自己就得了一个字,也算是奖励了。
“好好教教,都成什么样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
说完了纪墨,看着对方低头听训极为乖巧毫无棱角的模样,似乎也不好再怎么捶打,杜美就把目标转向了杜昆,暴风雨转移了方向,被周边乌云笼罩的郭园和纪墨相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等到杜美那边儿批评完了,又是一声冷哼,看他背着手离开的样子,似乎还有几分洋洋得意,这可真是监工做派,好坏都是批评。
杜昆习以为常,面色连变都没变,回过头来给他们再讲的时候就先说了澄酒概念,澄酒就是清酒,其实还是主料为米的米酒,黍米酒,是昨日里说过的,不同的就是若要得澄酒,在舂米的时候必须要极细,之后淘米的时候也要反复三十多遍直至非常清洁才能得到清酒,否则颜色会重浊不清。
制作过程中,还有很多要点,比如米要蒸软并馏两次,受热要均匀,搅拌要均匀,最后榨出的清液就是清酒,即澄酒了。
“原来是黍米酒啊!”
郭园撇了撇嘴,非要用自己不知道不熟悉的称呼来说,他只觉得回答不上来的自己非常委屈,虽然,其实他也不太记得黍米酒都用什么来酿了,但起码还有个“黍米”吧!
小孩子不会遮掩,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杜昆看着笑了一下:“师父就是这样,喜欢考较人,酿酒多有礼,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不往远了说,今年作三斛麦曲,你两个就可以去当青衣小童,也算咱们院里出的人。”
“三斛麦曲,也是酒曲吗?”纪墨听得心中一动,附近村里制作的好像都不是这种啊,所以,这算是高级的正式的大规模酿酒用的酒曲吗?
“青衣小童是做什么的?”郭园满是好奇。
杜昆神秘一笑:“等等你们就知道了,还有两个月呐。”
纪墨心算了一下,现在是五月里,两个月,也就是说七月了?
“大师兄,你先告诉我嘛,不然我这心都定不下来,猫抓似的。”
郭园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还来了个手捂胸口的小模样,一看就似学自某个女子,如同西子捧心,奈何这西子胖了点儿,还小了点儿,另外好奇心重了点儿,一双眼睁得老大,恨不得送些秋波软了人心,让对方直接松口说出来。
杜昆却很稳得住,既没有被他的小模样逗笑,也没有在这种话题上歪缠,直接说起了三斛麦曲的配料方子来。
“取蒸、炒、生麦各一斛,蒸麦熟可食,炒麦黄莫焦,生麦择精好,细磨合和之… …”
听到杜昆已经开始讲,郭园也没再耍宝,有些蔫地耷拉下眉眼来,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听讲,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还挺认真。
纪墨顾不得多看他两眼,专注地听着杜昆讲述,这些语言还能听,但明白与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没有充足的时间做翻译转化,全凭脑中瞬间意会,能够领悟的就比较有限,容不得不认真。
好容易一堂课讲完,约有一个时辰左右,等到杜昆住了嘴,郭园和纪墨不约而同都奔向了茅厕之中,这时间也恁长了。
“幸好我早上没喝多少水,哎呦,坐得我屁股都平了。”
茅厕没有小隔间,纪墨抬眼就看到郭园似真似假地揉着自己的屁股,那样子似乎真的为此发愁一样。
憋着气从茅厕出来,郭园紧随其后,还抱怨:“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大师兄说了咱们可歇一歇了。”
“我要去看看那些酿酒工具,你去不去?”
纪墨昨天没怎么看那些大家伙,这会儿准备仔细看看,一是好奇,一是准备仔细研究研究这些工具的改良空间有没有。
酿酒其实跟铸剑也有异同之处,都是不到最后不知道所酿好坏的,如澄酒,杜昆就曾说“米过酒甜”,不把握好那个度,后面要做的就是修补,然而有些能够修补,比如说添米添曲,有些则不能,废了就是废了,如纪父往常拿回家的酒,就说是酒坊废了的,这才让他们白拿回去喝。
有的酸气冲天,跟醋也没两样,有的更发酱色,让纪墨想到了酿造酱油,同样是带着酿造,若是原料之中的豆子比重也高的话,那么真的可能一不小心酿造出酱油来吗?
他不是很确定,这方面的新闻从未听说过,但酒不好而酸如醋,是有听闻的,大姐纪菊花就曾说过,村中哪家用酿酒的法子酿醋,月月都在集市卖,卖得还挺好。
甜酒当然更好了,这年头,吃糖不太容易,红糖白糖都没见,甜味儿来源主要是花蜜甜菜,蜂蜜也有人采,不过更昂贵,都不是自家吃的,有甜味儿的酒颇受好评,还专门成了甜酒一类,不拘米酿还是花酿果酿,有那淡淡的甜味儿就好。
总的来说,这时候酒品的种类已经很多了,无论是从味道分,还是从酿造原料分,再不然就是酿造方法上分,都有好多种,纪墨对自创新的一种酒没什么信心,便想要在其他方面下功夫,若是能够做出推广,广受好评,打出某种牌子来,也未尝不能名流千古。
“那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木头石头。”
郭园一言蔽之,完全没兴趣的样子,想到那“青衣小童”,跟纪墨说了一声,就自去打听了。
他性子不怕生,又话痨,跟什么人都能聊几句,最要命的是他聊起来还常常是逮着一个人就不放,不聊到尽兴不走,纪墨看着郭园的背影,想到被对方盯上的那个,最后多少都会说出来点儿什么,就准备坐等消息了。
中午的时候,两人在院里跟着一众师兄弟吃饭,饭是够量的,一笸箩的面饼都能有小山高,放在桌上金灿灿的,拌饭的是咸菜和肉汤,肉汤里当然没肉,就是有些油花花飘着,闻起来还挺香,像是加了什么炖肉的香料一样。
掰了饼泡在汤里,稀里糊涂就着咸菜吃一碗,还真是挺痛快的。
昨日里吃面的郭园和纪墨还没体会,今天坐在一众大汉中间吃着这样的大碗汤饼,整个人都热得头上发汗。
郭园和纪墨今日里也穿了小短褂,不是酒坊发的,而是他们回去跟大人说了之后加在衣服里的,外头的衫子一脱,也成了师兄们的缩小版,瞬间融入集体之中。
中午阳光好,院子里更热,放下饭碗之后,大家都能休息一会儿,郭园和纪墨坐到院子后头廊下,郭园就跟纪墨说起了青衣小童的事儿。
“要在七月,中寅日的时候,选一个小孩儿着青衣取水二十斛… …要咱们小孩子来团曲,大人都不能插手的… …”
郭园说得有几分兴致勃勃,很想马上就扮演这个角色。
是的,在纪墨听完之后就觉得这像是某种仪式,他们都是扮演其中的角色,开头的青衣小童可能就是一个引导的作用,后面还要有五个人扮演“曲王”,把制好的曲饼放到某处,再然后就是大人的事,酒坊这边儿的大管事也要露面,扮做主人,还要颂念什么祝文,拜什么神之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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