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临淄东华阁。
本是一处歇脚的暖阁因当今天子常于此处读书、小议、会见臣属而渐渐有了非凡的意义。
天子坐朝五十八载紫极殿坐朝得鹿宫修行东华阁读书几成恒例。
时人谓之:常得出入东华阁者皆在天子圣心。
一个戴破皮帽、穿破袄手提白纸灯笼的句偻老者就这么很不吉利地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的金瓜武士如若无睹。
内官之首韩令无声侍立天子侧。
有“东华学士”雅号的李正书袖手陪坐。
阁内悄然灯光温煦只有盲眼老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
齐天子将正在看的书卷放下来抬了抬手指示意宫女搬来大椅对老人亲切地道:“先生辛苦了请坐。”
老人并不坐。
将白纸灯笼背在身后而躬身对天子一礼:“虽得天子厚爱但敝衣浊身不敢堂皇。”
齐天子也并不勉强只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唏嘘:“朕当初第一次见先生是什么时候?”
烛岁想了想答道:“当是陛下正位太子的第一年。”“那时候你说什么?”天子问。
烛岁答:“老臣避席自谓提灯巡夜白纸不祥。”
“那朕当时是怎么说的?”天子又问。
烛岁道:“陛下说‘长夜明灯便是照见幽冥也是显耀前路。何得不祥?”
这位盲眼老人在温煦的灯光下讲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这一段李正书不知韩令亦不知—
“然后陛下当时伸出了您的手对老臣说”这是孤的手。翻掌对下说此为不祥“又翻掌对上说‘天下大吉“。”李正书俊面缄然。
覆掌天下不祥抬掌天下大吉何等气魄!
当今陛下尚为东宫太子之时就已经有了掌覆天下的雄心亦有将之实现的能力。
烛岁乃大齐巡夜者、打更人这个组织的首领是从武祖时期一直守护姜氏皇朝至今的强者。
陛下当上太子的第一年就去找烛岁就发生这样的对话。这说明什么?
说明天子尚在东宫之时在成为太子的第一年就已经掌握天下控制了朝堂内外连历代皇帝最亲私的一支力量也开始收归掌中。
历代朝堂更迭难免腥风血雨。而无怪乎天子当年继位的时候半点风波也不见!
更让他沉默的是。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也有称“布衣大夫”常与天子陪坐读书下棋论政算得上天子最亲信的人之一。
可对于烛岁说的这件事他也一无所知。天子之心囊括宇宙。
天子如龙只鳞半爪在云外。
静静听烛岁讲罢当年齐天子感慨地道:“朕从不以先生不祥先生是治不祥者!没有先生巡夜朕何以安枕?”
烛岁低头:“臣惶恐。”
天子又道:“武安侯如何?”
烛岁略顿了顿将所有不相干的情绪都清理干净才道:“武安侯杀鱼广渊破鳌黄钟将丁卯界域打成人族营地。逐杀鳌黄钟一日夜于大军伏阵之前顿止。归途又主动出击联手钓海楼秦贞击退血王鱼新周。后大狱皇主仲熹出手臣退之。
他把姜望在迷界的经历完整讲述了一遍没有加入任何主观想法。
天子满意地重复:“天才贤师鱼广渊年轻名将鳌黄钟竟是准确说出了鱼广渊和鳌黄钟的特点。
要知道他广有东域并括南夏雄视近海疆土何止万里子民远逾亿万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如山如海而竟能对迷界里随
便一个假王都如此熟悉!
李正书正在心中佩服不已便见得天子看了过来眼神灼灼:“祁笑说武安侯兵略不足当然有她的判断。不过打仗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要看胜负嘛。李家世代将门正书觉得呢?”
这问题危险得紧。
要么忤逆圣意要么同祁笑杠上、还要昧着良心、还要赌上李家世代将门的名声。
聪明人从来不做选择。
李正书诚恳地回话道:“李家的确世代将门但摧城侯是臣弟而非臣臣自小就是读儒学的兵略之上…………实在插不了嘴。“
他虽不混迹官场但怎么也挂了个文林郎的散职以有议政名分故还是可以称臣。
天子语气带笑:“闲聊罢了你紧张什么。”
齐天子越是语气轻松李正书越是语气严肃:“军国大事岂可问于外行?臣下下棋、论论史还可以兵家之事哎!开不了口!要不然臣去看看兵事堂谁在?”
“老油子!"天子骂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看向烛岁:“先生以为那仲熹是为何出手?”
烛岁无甚波澜地道:“他说是接到血裔鳌黄钟的急信为晚辈出头。”
“你信吗?”天子问。
烛岁这时候才表达自己的想法:“信一半。
天子语气从容:“海啸将至便看祁笑如何驾舟了。”烛岁立在阶下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要说?”天子问。
烛岁斟酌着道:“自陛下当年以枯荣院废墟交付臣即以法身坐镇数十年来不曾稍离一步。此次出海为武安侯周全须以绝巅战力应对。于是道身法身相合随行迷界。
虽在离京之前已将废墟扫荡一遍却仍难自安。
现在这区区报身拿几个宵小尚有疏漏坐镇枯荣院恐未能逮。”
《朝苍梧》曰:必以法身合道身而能成衍道。说的是自洞真至衍道的关键步骤。
到了衍道层次之后道身时时刻刻都在修行绝大部分的绝巅强者通常只以法身行走世间。只有在需要生死争杀的关键时刻才以法身道身相合具现绝巅战力。
当然法身独行毕竟力量不足也有被打坏的风险大恶于道途。个中具体情况全在各人取舍。
至于烛岁所说的报身则是他自己的神通。并不以报身为名只是被他用这个佛家词语所指代。
听罢烛岁的担忧齐天子只摆了摆手:“朕有分寸。”烛岁于是躬身:“臣告退。”
枯荣院被夷平是元凤二十九年的事情。光阴荏冉如今已是元凤五十八年。
足足二十九年过去枯荣院仍有波澜?
作为石门李氏的庶长子李正书对当年的事情是了解的。只是不清楚枯荣院被夷平后那废墟里的二十九年是如何流淌。
他默默看着自己的掌纹只听不说。
而天子静静看着那盲眼提灯的句偻背影目送他离开东华阁。
烛岁身上的那件破袄子藏匿了些许暖光。以至于在这温暖如春的东华阁中他也有些晦明起伏。
直到那身影消失侍立在一旁始终静默的韩令这时候轻声说道:“烛岁大人质朴简身故上行下效打更人都爱如此穿戴呢。”
这个韩令吹风也不知背着人!李正书有些着恼又去看自己袖子的针脚走线。
只听得天子道:“武祖雄略我亦常思之。”只此一言。
这针脚走线着实漂亮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李正书生母死得早自小是李老太君带大也视老太君为亲母
。此刻有些想家。
齐天子坐在那里静了一阵忽又轻声重复道:“击退血王鱼新周”
他拿起旁边的一份奏疏颇为满意地掸了掸:“当初在得鹿宫朕问他将以何报他应我齐天骄胜天下天骄如今胜到了天外去。
天子慧眼识人早早就看出武安侯不凡自是大大的英明。
但别漏了秦贞啊!
血王可不是姜望击退的最多敲个边鼓您在这里骄傲什么呢?
我李某人生平最不喜浮夸之风虽与武安侯有通家之好却也忍不得张冠李戴假受妄名!
天子拿着奏疏的手顿在空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李正书忙道:“陛下此言谬矣!”
“哦?”
“圣天子广有天下囊括万界岂独现世?以臣观之武安侯胜的还是天下天骄啊正如得鹿宫前言!”
“玉郎君啊玉郎君你这人”天子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东华学士却并不说别的。
转将手里这份奏疏打开:“还有一事你与朕议议看。”李正书拱手:“臣试听之。”
天子看着奏疏道:“祁笑在点评武安侯军略的密折里还有一句说她出手抹掉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但武安侯身上的灾厄好像本来就不严重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正书这回没有犹豫直接回道:“祁帅这是在告诉陛下您调烛岁大人保护武安侯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李正书道:“以祁帅的风格是一定会把烛岁大人用进去的。”
常伴君侧什么时候明哲保身什么时候坦露肺腑。当中火候非常人所能把握。
走进东华阁的大臣有许多陪天子下棋读书的也不少何以独他李正书被称为“东华学士”?
那也是很有些真功夫在的!
“这个祁笑。”天子有些无奈:“胃口有那么大么?”
李正书道:“臣不通兵事但偶尔会耍些小钱。富裕有富裕的打法拮据有拮据的打法。通常上赌桌的越有钱越能赢钱。”
“祁笑欲以白纸灯笼照前路岂不又要置武安侯于险地?”天子道:“他从妖界艰辛归来本该休养个一年半载这急匆匆地又去迷界可都是朕的意思。”
李正书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罢罢将在外自有主张。”齐天子将奏疏放下:“朕既以兵事任祁笑掷其生死用其勇略焉能安坐朝堂指手画脚!”
“陛下圣明!“李正书这一声喊得极响亮。
天子看过来:“那你说武安侯怎么办呢?”
李正书低头:“想来陛下早有计较臣不敢妄言。”
天子看了看窗外五人合抱的浮山老桂尚还未见秋色其声悠然:“虞上卿前几天写了一阕词写得不错。”
李正书道:“桃花仙自是人物风流。”
“他闲庭赏花已经一年有余可以出去散散心了。“天子道:“他还同武安侯喝过酒不是么?”
韩令轻轻一礼身形已经消失在东华阁。
向来人来人去人间如故。
喝酒这种事情只有老饕喝的是酒俗人大多喝个人情世故还有些不俗不雅的喝的是情绪。
武安侯要与好友宴饮丁卯浮岛自是搬尽窖藏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但够劲管够。
方元猷抱着一个大大的酒瓮走上楼来便刚好听到自家侯爷的轻描澹写说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手上一抖险些摔碎酒瓮。
好在整个酒
楼都很安静也没谁注意他。
“啊?”竹碧琼毕竟不及卓清如眼力不知姜望到底伤势如何听到与血王有关便难掩慌张:“你怎么样?”
姜望抬手虚按语气平静又自信:“无妨。”
卓清如借着喝茶掩饰震惊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大齐天骄。
但姜望也没有真个扯虎皮只道:“幸亏当时与秦真人同行她老人家帮着挡下了。”
“哪个秦真人?”卓清如问。
姜望道:“迷界此刻并无第二个秦姓的真人。”
卓清如眸光流动不着痕迹地瞧了竹碧琼一眼。血王的恐怖神通可不好挡。等闲修士连面都照不上就得身死。钓海楼的真人有那么容易帮忙么?尤其是对一个齐国的天骄?
竹碧琼松了一口气:“秦真人不怎么理会俗事可能对你不够了解…………呃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她她…………”
心情波动过大一时嘴笨。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急得她想使一记八音焚海。全无平日澹漠严肃的师姐样子。
卓清如善意地帮忙总结:“你说她眼神不太好猪油蒙了心。”
竹碧琼怒目而视。
“我第一次来迷界的时候有个人告诉我迷界人族皆袍泽。秦真人亦是以此为念。”姜望接过话来:“竹道友你有什么联系宗门的办法么?秦真人现在身上有伤海族的炎王大约正在追击她——”
“好我马上去!”竹碧琼立即起身。
一转头便看见抱着巨大酒瓮杵在那里的方元猷。
又回身拉起卓清如:“卓师姐我不记得路你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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