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似一条彩带不知系在谁腰间。
一条棘舟拦腰而至。
船上的姜望衣衫已不见血垢坐得闲适一派从容。
越过此河便是他新打下来的人族营地。
过河前的那一刻他心有所感但抬头只看到空空茫茫。极远处倒是有一道云翳但也平静得很。
在迷界这样的地方平静即是最大的福报。
姜望投下一颗迷晶一催棘舟自越界河。
几条驻边的战船迅速凑上来甲士们气势昂扬。见得是姜望纷纷拄兵行礼。
再回丁卯界域感受已是截然不同。
虽不能像浮图净土那样几可完全等同于现世却也似去枷断锁身心松快。
很显然在他离开追杀鳌黄钟的这段时间里匡惠平、方元猷他们并没有偷懒已是彻底将丁卯界域的海族势力肃清。
能够有这么高的效率卓清如和竹碧琼应该也没少出力。
在迷界这种地方打下一座人族营地为人族修士增加一处相对安全的军事堡垒实在是有非凡的成就感。况乎杀死鱼广渊又解决了血王那悬而终落的威胁这一路回来更是风平浪静。
姜望不禁在前舱位置站起来张开双臂:“今日大吉!”
沿途的人族甲士皆洪声相应——“今日大吉!”
声传四野浩荡此方。
棘舟自往浮岛去。
姜望闭上眼睛感受扑面而来的风以及驱逐海族后显得格外热烈喧嚣的人气一时似乎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将军百战皆为此安!
……
……
姜望所未能发现端倪的云翳中忽然印出一个点此点在虚空划出一个倒弧极似一扇拱门。
然后它就真的被推开了!
自无之中显出有自虚之中凝出实。
一个华袍披身、金冠束发的男子赫然自门后走出。
那双符文密布的靴子彷佛牵动着道则在踏出来之后就俨然压住十方之气、镇伏万古规则成为此方界域的中心!
真王不足以有此威势。
很显然他就是鳌黄钟急信求来的大狱皇主名为仲熹的绝巅存在!
身为皇主丝毫不以身份为念不在乎什么以大欺小会有谁说闲话。
他相信鳌黄钟的才能相信鳌黄钟的眼力鳌黄钟说这个姜望将来必成海族大患他便以大患视之亲身降临!
调几个真王过来都显不出他的重视。
当然也不必浪费太多时间。
急临此处踏出拱门只是随意地一探手就要穿透那条界河将界河彼岸正乘舟疾飞的年轻男子拿住。
没有什么异象显现不见什么骤雨狂澜。
但万法皆空恒意不改。
这一掌探出擒获已成定局。
五指尽头鸟不飞!
但本该实现的天骄成擒、魂飞魄散并未能够实现。
一只白纸灯笼摇摇晃晃拦在了他的五指前。
仲熹虚张的五指在白纸灯笼的表皮上印出一团深刻的影子。而竟感受到了灼痛不得不收回!
相较于长相老气的鳌黄钟身为老祖的仲熹面容倒是青春许多。
此刻眼神颇见玩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只白纸灯笼看着灯影摇曳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头戴破皮帽、身穿破皮袄、略显句偻的老人就那样圆睁双目空洞而无神地“看”过来!
是为大齐打更人首领那位几乎从不离开临淄的恐怖存在!
“烛……岁。”仲熹似乎是想了一阵才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笑了笑:“怎么姜梦熊被打瘫了齐国就没人了吗?让你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出来奔波!”
名为烛岁的老者与仲熹一起站在这片云翳中。
此处微风徐来云层不惊。
谁能想象得到竟有两位绝巅强者于此对峙?!
烛岁提着白纸灯笼的手皱巴得像老树皮一样而声音是慢吞吞的:“军神在妖界杀得乏了故而停下来养几日心情。你们倒像是闻着了腥味一个二个地都敢露头了?”
有失陷妖界霜风谷的前车之鉴。
大齐天子亲口让武安侯再到迷界来学兵法当然不可能再让他遭遇生死困境。
虽则说不经风雨无有参天之木但一趟本就以镀金和补充兵事能力为主的行程若再让姜望陷入妖界那样的处境。
则天子威严何在?
他烛岁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大齐天子的威严。
这一路出海专为随行武安侯是贴身保护!当然为了武安侯自己的功业与修行也为了试着钓出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未等到真正的、无法解决的生死危机他不会出手。
那在妖界谋局武安侯的幕后黑手倘若敢在迷界行凶烛岁便要当场让其成擒。可惜的是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那血王鱼新周被路过的秦贞拦下自以为不幸其实运气好极了!
但凡没有秦贞他在看到姜望之前就会被烛岁抹去根本连吓姜望一跳都做不到。
“论起吹嘘还是你们人族在行!说得像是谁惊谁似的。”仲熹语气康慨地指天画地:“来来来你让姜梦熊不要养心就来惑世本皇立刻马上要挑战他!”
“老朽一定传达。”烛岁盲眼无澜平静地道:“大狱皇主的挑战相信军神大人非常乐见肯定会来见你。不在今年就在明年。”
仲熹毫无尴尬之色:“本皇日理万机可不是一直都有空。他今日不来就不必再来。”
烛岁道:“大家都很忙可以商量着一起抽个时间。”
仲熹试探着遥望彼界一眼但视野之中只显出一朵白焰且愈张愈炽坚决将他的目光焚回不由得有些着恼:“你说说你一把老骨头了不好好守着临淄来这里做什么?不怕家里遭贼?”
“临淄雄城三百里大开四门纳天下宾客。何须老朽固守!”烛岁句偻着身体却有巍峨之态:“君若有意不妨自去。”
仲熹摆摆手:“算了没空。”
烛岁慢慢地道:“你要是忙就先走。”
仲熹抬步欲走但又叹了口气看着烛岁道:“可是我家那个小孩子口口声声要同别人拼背景。我也特意赶了过来给他撑腰。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是不是会伤了孩子的心?”
“大狱皇主怜爱晚辈之心实在令老朽感动。”烛岁说道:“但要跟大齐国侯拼背景……是不是应该把族谱多印几份?”
仲熹饶有兴致地问道:“多印几份有什么用?”
烛岁平静地道:“至少纸面上看起来会厚重一点。”
“啧啧。”仲熹上下打量着烛岁又道:“三百年前我见你你就穿这一身今日我见你你还是这一身。齐国竟有这般穷苦你换不得新衣?”
烛岁用那枯如树皮的老手摸了摸自己的破皮帽又慢慢放下来轻轻摩挲身上的破袄。似沟壑一般的皱纹里盛满了怀缅的情绪:“此帽此衣是武帝陛下亲手为老朽缝制。穿戴了太久已经破旧了。补不好也不想让别人补。”
大齐打更人首领竟是齐武帝时期的老人是与初代摧城侯、九返侯一个时代的强者!
放眼整个齐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恐怕也不多。
至少年轻一辈如重玄胜是不得闻。那时候他和姜望在枯荣院废墟遇到烛岁还百般琢磨甚至出言试探呢。
当然在他继勋博望侯之后是有资格也有渠道了解这些信息的。
仲熹讶然:“难怪做工差成这样。”
白纸灯笼里的烛火骤然一跳!
“我是说——”仲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补充道:“还有这来历你怎的不早说?”
“你也没有问。”
“我是问三百年前你怎么不说。”
烛岁平静地道:“三百年前你也没有问。”
仲熹呵呵呵地笑了几声于是身形渐渐澹去了像是一口气散在空气里。
云翳中只留下盲眼的句偻老者提着晃呀晃的纸灯笼。
惨惨白兮。
……
……
作为丁卯界域人族主营地的第一浮岛驻军倒是并不多。
在海族势力已被肃清的此刻平时根本不会有防御工事的界河反倒成了驻防的关键。
大军精锐只要守住三条新生的界河界河之后尽可无忧!
再不存在什么野地军旗猎猎皆为人族。
海族大溃败所留下的六座迷晶矿洞只需要几艘岗船定期收矿即可。倒也不必额外消耗资源建立浮岛。
大齐武安侯逐杀鳌黄钟归来站在棘舟之上张开双臂面迎劲风青衫猎猎极见豪迈!
站在第一浮岛最高的高楼上法家真传扶栏而立眺望远处面无表情很严肃地分析道:“他这个姿势是不是要拥抱你?”
噗!
坐在里间位置正一脸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钓海楼真传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用手帕擦嘴脸上尽量不给表情:“说、说什么呢。”
棘舟已经飞到了浮岛外。
棘舟上的年轻国侯默默地睁开了眼睛放下了双手双手负在身后……怎样都觉别扭索性飞身下了船足踏青云自往楼中来。
“他手都举酸了也没人抱他实在尴尬。”卓清如煞有介事地点评:“但你看看你不去迎他他也第一时间来找你。”
竹碧琼毕竟历练了许久也非是早先伸手去拈了一块茶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也许是来找卓师姐。”
“倒也不是不可能!”卓清如轻轻地一击掌表示同意:“出海之前他还特意来三刑宫邀我同行难道真对我有什么想法?”
竹碧琼手中的茶点顿时碎了。
有时候听力太好不见得是好事但好在声闻仙态开合自如。
姜爵爷爽朗大笑踏进楼中来:“姜某任性出击辛苦两位道友照看浮岛感激不尽!今日何妨同饮一桌以飨厚谊!”
说着他与卓清如点头为礼伸手引着同往竹碧琼这桌来。
“不必了。”竹碧琼起身便走。
“竹道友——”已经坐下来的姜望张口欲拦。
“无妨!”坐在旁边的卓清如从容不迫:“那我们就痛饮达旦不醉不归!”
“也好。”竹碧琼又坐了回来。
姜望:……
急忙赶来的方元猷已是自觉地去吩咐后厨既是确定宴饮规格也要做些检查。再者……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此为亲卫该懂的事。
“侯爷是伤了脑子么怎么一直用手撑着?”卓清如若无其事地点着茶若无其事地问着问题。
姜望把撑着额头的手移开:“那什么略感疲惫。”
卓清如推了一杯茶过去轻笑道:“鳌黄钟不好杀吧?”
“的确奸猾似鬼竟难摸得着他的衣角。师出无功徒耗精力。”姜望深表同意。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只觉暖意似云雾蒸腾天灵中一时舒展眉头。
卓清如注意着他的神色补充道:“这是五行归元茶。惯能补气活血调理脏腑益元养身。”
“果然好茶!”姜望不懂茶但是懂得药力由衷感谢道:“卓师姐有心了!”
卓清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竹姑娘特意为你煮的。”
竹碧琼拣着茶点里没有完全碎的部分不动声色地吃着。
这位卓师姐如此重的恶趣味往前倒是不知!那法冠仪服脱下来倒似将她求学时未得舒展的天性解放了出来。
姜望看向竹碧琼诚恳地道:“还是老友知我。晓得姜望鲁莽而力弱常常撞得头破血流。这茶备得及时。”
竹碧琼的吃法很秀气慢条斯理地咽下后才道:“那老友劝你一句不要再撞南墙可好?”
“当然当然。”姜望道:“我又不傻。”
他这话答得敷衍竹碧琼便也不说什么。
卓清如却是炯炯有神地看着姜望:“你的伤不像是鳌黄钟造成的。”
“哦?”姜望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卓清如有条不紊地分析道:“鳌黄钟要想把你伤得这么重要么是大军围之要么是请强援镇之。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会让你轻易走掉。你也不应该还有心情喝茶。”
姜望饮尽杯中茶轻轻放在桌上:“遇到了血王鱼新周。”
卓清如堂堂矩地宫真传法家大宗师吴病已的学生一时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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