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永不能忘

小说:赤心巡天 作者:情何以甚
    屈舜华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位置示意夜阑儿坐下。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残羹冷炙再难吃你还能说我的坏话?我的黄粱台垮了谁来养你?”

    夜阑儿啐了一声:“这话谁爱信谁听去。”

    她看向姜望:“有些事情处理来得晚了还请姜公子见谅。”

    “我们也是刚到。”姜望微微一笑。

    夜阑儿又走了两步并没有去坐那个空位而是看向楚煜之对他笑了笑:“我比较喜欢楚将军坐的方位坐东北望西南临风而眺云。”

    “谁能拒绝夜姑娘?”楚煜之洒然一笑直接拎着椅子起身与夜阑儿换了个方位并帮她把椅子摆好。

    夜阑儿道了谢这才施施然坐下。

    恰在姜望的右手边。

    姜望几乎嗅到了一缕隐约的香气但只是一绕便散去叫人颇有怅然若失之感。

    但他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对这位新加入的食客点头致意。

    夜阑儿亦微笑颔首。

    屈舜华作为今天这桌宴席的东道主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夜阑儿笑道:“咱们其他人互相都是已经认识了的。我想你们俩也不用我介绍了吧?都是天下第一想必心有灵犀!”

    一个天下第一内府。

    一个天下第一美人。

    当然这位第一内府已经外楼这位第一美人暂时还只局限在楚国境内。

    至少如果让姜望来判断他肯定不觉得夜阑儿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阑儿嗔怪地瞪了屈舜华一眼:“姜公子一拳一脚在观河台上搏出来的战绩才叫做天下第一。我算什么天下第一?说出来让人笑话。”

    一转眸瞧向姜望:“许久不见姜公子风采更胜往昔了!”

    姜望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夜阑儿与他寒暄。

    也不是因为夜阑儿太美。

    而是他惯常用的客套词……竟被夜阑儿先用了!

    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先回了个——

    “哦?”

    此一声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回得很蠢这话对方不好接下去。

    心念急转间以玩笑的语气补救道:“不妨展开说说?”

    夜阑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刹。

    这位黄河魁首此番言语与他昔日在观河台上的表现可相差甚远。实在有些……太浮腻

    尤其是配合那并不真诚的笑容很有些风月场里泡久了的老男人气质。

    左光殊大概是又觉得丢人了默默看向窗外。

    屈舜华对姜大哥的观感还是很好的心里觉得姜大哥只是一时被美色所迷所以才说话失了分寸。

    年轻人沉迷美色多正常?

    小光殊不也常在自己面前前言不搭后语么?

    于是拍马赶来救场:“姜大哥的风采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那观河台上败项北、斗阎罗天子、决战黄舍利哪场不是名局?”

    她看着姜望很是诚恳地道:“后来也知道姜大哥独斗四大人魔尽杀之以此传奇战绩名证青史第一内府。此等名局可否与我等讲讲啊?”

    姜望哪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吹嘘自己这又不是跟安安或者左光殊私下炫耀的时候。

    倍觉尴尬地道:“那个好汉不提当年勇咱们往后看。”

    这话说完他倒是有了几分情真意切:“内府境已经过去了。过往的光芒只可停在过往不能够辉耀星楼。”

    “说得好!”楚煜之倒是不在意什么暗涌很直接地道:“不以浮云遮望眼姜兄的境界令楚某佩服!”

    夜阑儿心想这话倒真是。如姜望刚才说的确实是心里话那么内府境的黄河魁首的确不会是他的终点。

    几人说话间便有五名妙龄少女各捧一只精致非常的木匣走上楼来。

    木匣打开里间却是一套餐具有象牙筷、白玉碗、汝窑瓷盘、凤纹夜光杯……

    仔细摆好奉于落座的五人面前。

    而后分别立在五人身后作为布菜侍女准备伺候用膳。

    紧接着就有一位侍者缓步登楼托举着一个龙舟状的玉盆走近桌前。尚未揭盖便已浮香。

    却是黄粱台后厨的菜肴已经送到。

    众人于是都不说话静等布菜。

    这龙舟状的玉盆轻轻落在圆桌正中竟显得非常灵动。

    仅这玉盆的雕工便足见价值。

    立在姜望旁边的侍女应是这一桌的主侍者用分寸恰当的声音介绍道:“今日这一宴是升龙宴。第一道菜名为‘玉龙’。”

    “玉龙又名鱼龙说是龙种却也只是传说。不过灵力极丰倒是真的长须如龙须也是真的。”

    她伸手揭开玉盖交由那奉菜上楼的侍者。

    说来也怪先时尚未揭盖已能嗅到浮香。此时盖子一掀反倒什么香味都没有了。

    众人便看到龙舟状的玉盆之中清澈的鱼汤里一条长须金鳞的玉龙鱼缓缓游动。

    姜望眼角跳了跳忍不住腹诽当谁不会做鱼么?端条活鱼上来糊弄鬼呢?

    “这鱼可不是没做熟”他旁边的侍女仿佛知晓客人的心思轻声介绍道:“它还在游动的只是被提取出来的本能而非它的生命力。”

    说罢她拿起一只小玉锤在鱼头上轻轻一敲——

    那犹带金鳞的鱼皮竟然整个脱落下来沉于汤底一如美人轻解罗裳。

    于是鲜嫩雪白的鱼肉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鱼皮已蜕这条玉龙却还在沿着之前的轨迹缓缓游动。

    侍女用玉勺舀了一小碗鱼肉放到姜望面前。

    “公子请用。”

    其余几位侍女也各自为侍奉的客人舀了鱼肉。

    姜望不管其他人自己舀了一勺放到嘴里。

    只感觉滑、嫩、香竟忍不住一口咽下。

    原来所有的香味都被这鱼肉所收拢了。

    于是炸开在舌尖于是冲撞在喉口。

    甚至于鱼肉已咽下了唇齿仍游香就像那条玉龙在玉盆中游动……

    人间至味!

    姜望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吃光了碗里的鱼肉又等着侍女去盛下一碗。

    龙舟玉盆里的玉龙很快就只剩一副鱼刺完备的骨架却还在汤中游动。

    这是它被提取出来的游动的“本能”。

    姜望看了一眼龙舟玉盆他有点想尝尝这鱼汤但布菜侍女好像没有给他盛的意思……

    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动手主侍的侍女已经拿回盖子将这龙舟玉盆盖住了。

    似是无意、又似是提醒地道:“这份玉龙不能喝汤因为所有的杂质都在其中。这份汤是下品。”

    姜望心想下品的汤兴许也很好喝。

    但那位奉菜的侍者已经将这龙舟玉盆端走下楼去了。

    叫人怅然若失。

    ……

    ……

    有人居华屋高楼有人瓦不遮头。

    有人怀香正风流有人蜷曲抱臭。

    这世上人和人本就不同。

    生的不同见的不同遇的不同求的不同。

    一生不同。

    方鹤翎常常会想起那几个人饮酒欢笑的样子。

    他其实很想加入其中。

    想和他们一样豪迈纵情。

    但他从来都和他们不一样。

    所谓“枫林五侠”放诸天下是多么可笑的名头。

    一点也不威风非常的拙劣。

    哪怕是在枫林城里也进不了超凡的层次。没有哪个修士会看一眼。

    但在枫林城道院的外门弟子中它又多么响亮。

    在他这种很想进入城道院的人眼中它简直是传奇。

    五个最优秀的外门弟子意气相投结为生死兄弟。一起走山涉河行侠仗义。或许以后他们也会一起纵剑青冥。

    他多么想参与其中。

    他也想象过他一诺拔剑远赴千里割敌颅而后返的威风。他要痛饮美酒与兄弟们纵情高歌。

    可是这一生已不能。

    所有后来面目全非的人最初又何尝愿意改变!

    血。

    血是那么鲜明又那么痛楚的颜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覆上了血色。

    不不对。

    是这个世界本就是血色的。

    不不对……

    你明明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么为什么要模糊?

    为什么要忘记?

    为什么如此懦弱?

    为什么明明这么拼命这么努力了还!是!这么弱!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像蚂蚁在爬像刀子在割像烈火在烧。

    不停歇的痛苦让方鹤翎想要倒下来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

    但他只是静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他的面前是一个高崖高崖上有一颗扎根极深的劲松。

    松树上吊着一个人。

    其人的双手被捆在一处吊过头顶。

    绳索是血色的绳索的另一头扎进了树枝中仿佛与树枝共生。

    这个人的双脚也被捆得并在一起血色的绳索绕了几圈交汇在他身后像两条血蛇骤然绷直钉入了高崖中。

    此人就这样被定在空中。牙关紧咬双目圆睁眼珠凸出额上青筋暴起。

    此时此地其实是很静默的只有风在吹。

    而静默站立的方鹤翎右手前伸穿进了面前这人的胸膛捏着他的心。

    恨心神通以恨传恨以心问心。

    用痛苦加剧痛苦。

    面前这个饱受折磨的、痛苦的人并不知道施虐者比他更痛。

    当然就算知道也无益于缓解什么。

    这种程度的痛苦方鹤翎早已习惯默默地咀嚼着这颗心脏传来的信息。

    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只有零星一两点线索可以被捕获就像是小时候在草丛里找蛐蛐——这也比让对方开口来得简单。

    “无生教月兔就是以前十二骨面里的兔面么……”

    方鹤翎喃喃自语。

    他的手慢慢握紧这颗心脏就这样缓缓地被捏碎了。

    被吊着的这个人眼睛仍然圆睁着但神光已经散去。

    他的肉身已经坏死他的魂魄或许就这么消散了或许去了所谓的无生世界……谁知道呢?

    方鹤翎抽出手来轻轻一甩手上沾染的血液便全数溅出以一种曼妙的轨迹洒落高崖。

    他并不适合恨心神通甚至于他根本没有摘下神通的天赋。

    白骨道的血还丹更是早已毁了他的根基——虽然他的根基本就平庸。

    他是在垂死的状态被意外捡到。

    他是在毁脉之后再被重塑。

    五府海内那一座血红色的府邸是被伟力所筑造。

    他的恨心神通是活生生植入的身体。

    他不适合。

    第一人魔早就下过论断他不适合。

    可是他适合什么呢?

    他太平庸太无用太是一个废物。

    就连位于超凡绝巅的燕春回竟也不知道他适合什么!

    那他只能抓紧恨心神通。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以恨心为名不是什么变强的大道也谈不上什么可怕的毅力更够不上意志二字。

    只是这苟延残喘的人生里唯一的指望。

    唯一有可能亲手复仇的指望。

    所以他只能这么做。

    只能这么走。

    尽管每一次使用恨心神通都深受神通之苦。

    就好像神通种子本身也有灵性不甘被他这样的废物所掌控。

    尽管使用这神通的代价痛苦得让他想要自杀。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瘫在地上想痛哭流涕。

    可是他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给他兜底了没人会抱着着他的头跟他说——“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也没人在乎他的眼泪。

    坚强是从不能再软弱开始。

    他活着也不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无生教……无生教。”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词。

    这个在雍国、礁国、洛国都有发展的教派最早起势好像是在庄雍国战期间。

    借助战争造成的巨大的痛苦迅速地发展了起来。

    “战争死亡怨恨……”方鹤翎呢喃着。

    这个教派与白骨道简直是一脉相承但他们却并不信奉白骨邪神。而是信奉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体的无生教祖。

    神主是他们的神祇道主是他们的理想教主是他们的领袖。

    在这一点上又完全地有别于其它邪教。

    从白骨道一直到无生教那个月兔肯定知道什么……

    方鹤翎如是想着。

    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

    自庄雍国战结束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

    这个教派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其背后的实力已绝不是他能够独力挑战的了。

    当然他背后也不是没有组织。

    即便是算命死了万恶死了削肉死了砍头死了九大人魔死伤近半。

    但这些根本不会动摇什么。

    只要老大忘我人魔还在无回谷就依然强大。

    可无回谷这种极度松散的组织根本不可能提供任何助力给他。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他妈的随心所欲到极点。

    也别想攀什么交情。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自私、冷酷、绝情。

    最多就是在老大的意志下尽量不自相残杀。

    只有自上而下的命令才能够统合一点什么力量。

    如算命人魔指挥他几个去灭青云亭如算命人魔带着万恶削肉他们去谋划余北斗如他们每个人都要在老大的命令下行事……

    然而九个人魔里他排名第九。

    显而易见的是就算有新的人魔补入他的排名也高不起来了。

    人魔的排名只看实力不看时间。

    所以为什么还是这么弱?!

    我这个废物……

    我不是废物!

    方鹤翎的眼神癫狂一阵又迅速平静下来。

    要想借用无回谷的力量。

    除非……

    无生教的触手探及陈国。

    但这群无生教徒行事疯狂他们的高层却很谨慎。好像短时间内都没有再扩张的想法。

    那么要怎么做呢?

    方鹤翎默默地想着转身准备离去。

    他的脚步顿住了。

    此时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是时候出现的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而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更重要的是——

    这个沉静站在彼处任由山风吹散长发的男子。

    在他的噩梦里出现了无数次!

    不。

    这个男人是他的噩梦本身!

    只在一瞬间方鹤翎的双眸就已经转为血红一道寒光也已经跃于指间!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爆发了所有能够爆发的力量包括掌握的和未能掌握的。

    在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有一门剑术以“残”为名。

    何为残剑术?

    天也残地也缺人也绝。

    至凶至恶。

    是离一分魂割两分骨斩三分肉切四分血。

    以身为炉以命为火铸残剑一支。

    此剑生而洞天缺动则游地裂为杀而生不噬尽魂命不肯绝。

    这是飞剑时代的禁忌之术!

    即使是燕春回这般继承了绝巅剑术的强者也以“凶剑”来形容此术。

    因为他搏命挣功完成了以他的实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得酬功赐予。

    燕春回提醒他“非穷途不得出”。

    方鹤翎修习这门剑术已经很久完全能够理解这句提醒。

    这一门剑术先残己再残人。

    绝对是走到了邪路是飞剑时代里最偏狭、最激进那段时期的产物甚至可以称之为飞剑时代的“遗祸”。

    但他方鹤翎有什么选择吗?

    不是所有的强大功法都可以不那么注重天赋的。

    立于飞剑时代绝巅的忘我剑典就算燕春回肯传授他又有那份天资学得通吗?

    方鹤翎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残剑术不能够轻易动用。

    他非常明白这门剑术的凶险。

    但在见到这个垂发男子的瞬间他就已经催动恨心神通拔出剜心匕此身如鞘响彻一声凶戾剑鸣!

    他苟延残喘的余生就是为这个人而活着!

    当在此时当在此刻。

    张临川……张临川……张临川!

    当叫你知晓我的恨!

    方鹤翎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自己澎湃的力量在体内奔流。

    仿佛此方天地亦在战栗。

    那心口催发神通的剧痛此时也成了另类的激励。

    他的神魂在颤抖!

    这一路挣扎过来的所有一切都要燃烧在这个回合。

    至少在这个回合里……

    张临川!

    你要看着我!

    方鹤翎血红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然后他看到……

    那人静静地抬眸投来了一个眼神。

    就只是一个眼神。

    那是一个平静的、可以称得上温和的眼神但又是疏离的、淡漠的。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满但这个世界也与他没什么相干。

    大约是这样一个眼神。

    像一座山压了下来。

    身无限沉重。

    心无限沉重。

    方鹤翎感觉自己好像在无限的深渊中下坠。

    永远地下坠。

    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

    也看不到任何停止坠落的可能。

    躯体内那尖锐且凶戾的剑鸣声戛然而止。

    明明是那么强大的力量却不得复鸣。

    身上本已经沸腾的力量竟然也被定住无法继续冲出!

    就可笑的静止在那爆发和湮灭的区间里。

    他已经分离出来的那部分魂、骨、肉、血就窘迫地停在分离那一步。

    往后一步这一剑就消失了怎能甘心?

    往前一步此剑就能铸造成型可是杀不出去。

    方鹤翎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封锁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的毛孔全都被堵住他的皮囊本身成了一座囚室。

    他自己的躯壳因此形成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将他关于残剑术的所有力量都困锁其中。

    这就造成了他明明在搏命明明奋尽一切……可他所有的力量甚至都无法离开自己的躯壳。

    他的人还在前冲可是他最强的倚仗还困锁在躯壳里!

    就像一名剑客已经冲向了敌人准备决出最后的生死可是他的剑在鞘中拔不出来!

    这是……什么力量?

    这是什么样的差距?

    他明白他已经一败涂地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样被压制的!

    绝望的念头一经生出就再也无法止住无限滋长。

    这种绝望他曾经领略过啊。

    这是张临川吗?

    这就是张临川吗?

    方鹤翎恍惚又记起了在暴烈的雷光之中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跌落长空。而雷光照耀着的这个男人平静地戴上了白骨面具。

    他不会忘记彼时他被那种强大所鼓舞钦服于那种冷酷的力量……

    而恰恰是这种冷酷的力量炸出一团雷光带走了他的父亲。

    在他面前无数次倒下的……焦尸一具。

    永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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