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国三山城。
风韵犹存的三山城主窦月眉立在空中手里牵着一个小胖子看着远处飞来峰的方向。
三山城最后一座名山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清理得最干净。横亘三山城百姓头顶的阴影在一次星辰闪烁后似乎消弭无踪
但眼前山可平心中山……又如何呢?
“娘。”小胖子好奇地问道:“它飞去哪里了?”
窦月眉当然不知道答案但她也当然不能在儿子面前露怯一脸深沉地道:“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该去的地方是……”
“说到‘该’。你是不是该去练拳了?今天的课业做了吗?”
小胖子忽然“哎哟”一声:“风一吹头就好疼娘我们下去吧。”
窦月眉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带着宝贝儿子飞下去嘴里免不了仍是絮叨着:“你姐姐在外面餐风饮露磨砺武道不知有多辛苦、受了多少罪。你在家里天天好吃好喝还不用功。你还是个男孩子呢!你想干什么?”
小胖子只把这些话当耳边风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什么也不想干。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楼皱了皱鼻子:“娘!我们现在是不是不能叫三山城了?”
“为什么?”窦月眉问道。
小胖子撇了撇嘴:“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傻乎乎的。而且现在三座山没了两座应该叫独山城啦!”
窦月眉一把抓住他的耳朵使劲一拧。
这一下极重小胖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窦月眉冷声问:“你看你哭成这样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名叫孙哭颜啦?”
孙笑颜哭哭唧唧地跟着娘亲回了府。
他不知道三山城城门上挂着的这个名字……
是他老爹亲手刻下的。
……
齐国观星楼。
此乃齐境第一高楼探入云霄难计量。
当然计量观星楼的高度或许并不算难难的是如何靠近观星楼。
神秘的钦天监便设立于此无论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自来无帝旨不得擅入。
观星楼的最高一层是露台没有围栏四下空空。
整个临淄城视野最好的地方便是这里。
天地无遮。
长得少年模样的钦天监监正阮泅此刻就负手立在这里仰首望天。一支墨色的发簪横伸有一种在称量这片星空的感觉。
在他旁边穿着同式道袍的阮舟有些疑惑地问道:“玉衡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波动如此之大?”
阮泅叹了一口气:“谁能知晓玉衡竟失主呢?我一生都在仰望星空却看不到这一点。及至现在它已经被占据。”
阮舟瞪大眼睛:“玉衡被人占据了?”
“不一定是人。”阮泅的语气中有一丝抹不去的遗憾。
宇宙星辰……
哪位星占之术的继道者不想要拥有?
对于星占之术的修行者而言基于宇宙星辰和命运长河的关系掌握宇宙星辰在某种程度上……几可以等于掌控命运!
想不到这异想天开的事情竟然被某个存在演变成事实。
若他能早知玉衡失主也未必没有机会……
可是谁能想到呢?
真正的宇宙星辰遍照诸天万界谁能窥尽根底?
“对咱们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阮舟问。
阮泅摇了摇头:“自古廉贞最难辨是福是祸孰难预知。”
“廉贞”是玉衡星辰的别名此星辰从来变幻难测有它参与的星象基本都是困扰很多占星师的难题。
他又摇了摇头有些自我安慰般地道:“不过玉衡作为宇宙星辰并不能归集为具体的存在。这个神秘存在就算成了玉衡星君有了借助玉衡星辰遍照万界的能力也不影响我们的星占。”
他没有说的是……借助玉衡星辰遍照万界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本身就令人向往。
“宇宙真是无垠。”阮舟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父女俩星图密布的道袍在夜风中飘飘而卷。像是无垠星穹在人间的缩影。
“我在想经此一事一定有很多人在关心另一个问题……”
阮泅看着天空缓缓说道:“如何让宇宙星辰失主。”
阮舟显然被这句话惊到了沉默许久才道:“不知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想来那亦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
“它如何失去星辰意志如何被占据。都是神秘宇宙留给我们的问题。”
阮泅伸手在空中虚握一把仿佛握住了星光——
“上下四方曰之宇古往今来曰之宙。这就是宇宙可以容纳所有瑰丽的幻想。”
……
……
玉衡星君临位这一刻有无数人仰望星穹。
而在玉衡星辰之前也只有观衍和姜望罢了。
五百多年前来森海源界的悬空寺悟性第一和五百多年后来森海源界的古今第一内府两人在已经稳定下来的玉衡星辰外并立。
一磊落青衫一月白僧衣跨越五百年的天骄并肩他们相约一起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在这遥远星穹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而他们做到了。
观衍斗争五百三十七年从天上到地下从森海源界到宇宙深处……处处与神相争半步不退。
姜望斩杀燕枭数百次生生杀服至恶之禽最后搭起天阶冒险立星楼以助观衍。
最后一个成就了玉衡星君一个近距离在玉衡星辰上立成了星光圣楼。
在那颗已经死去的神龙木之前他们对彼此的承诺都以最大的努力去践行了。
尽其所能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那肆虐森海源界、图谋玉衡星辰千年的强大龙神已是被镇压。
姜望看着不远处的玉衡星辰好奇地问道:“它就是玉衡星辰映照诸天的本体吗?”
“可以这么说但是不全对。”观衍说道:“准确地说它现在是我的本命星辰是这星君之位的根本也是‘玉衡’这个概念的具现。它能算是玉衡星辰的本体之一但它并不完全等同于玉衡。我可以借用玉衡星辰的力量但玉衡星辰不等于我。”
这个问题大概很难让姜望以现在的境界听明白。
所以即便是观衍也略想了想才继续道:“如果把玉衡星辰比作一个池塘我现在是这个池塘的主人我可以光明正大使用池塘里的一切物产可以随意引水他流……但同时其他人也可以下水水中也有鱼虾鳖蟹有水草水蛇……我们同时存在并行不悖。比如你可以在这里竖立星楼其他人只要锚定信标也可以在玉衡的范围里立星楼。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
同时因为玉衡是一个概念的集合所以我也不能像一般的池塘主人那样可以随意驱赶外来者我本身也需要遵循它的规则。当然在规则之内我是玉衡之主。”
“这个比喻并不是完全准确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像玉衡这样的宇宙星辰遍照万界。诸天万界亿亿生灵都对它有不同的期待在它之上寄托了不同的想象它本身即是道的集合无法真正被某一种意志完全统一。当然我现在可以借用它的光芒传述我自己的道。”
姜望大约是听懂了但还是把这番话牢牢记下方便以后再咀嚼理解。很多时候并非是智慧的问题而是层次的问题。在不同的修为或许就有不同的理解观衍这番话本质上也是在向他述道。
“对了前辈。”姜望又好奇地问道:“我看玉衡星辰先时变幻了很多形状我想那大约是不同世界形态的表象……现在稳定下来为何是这副样子?跟您对星辰的理解有关联吗?”
悬浮在不远处的是一个不规则的球形世界。原本的玉色已经敛去现在看起来生机勃勃。其上碧色葱葱繁树如海。
姜望补充道:“有点像森海源界。是因为木行元力的充裕可以滋养生机更适合您初成星君的这个时期吗?”
他非常珍惜跟观衍前辈交流的机会每次都能在交流中获益良多。此时更是想听一听堂堂玉衡星君对宇宙星辰的理解以拓展自己知识的边界。
他觉得自己可以算得上“敏而好学”了。
听到这个问题观衍眼睛弯了起来轻轻笑了:“这样她会比较习惯……”
姜望:……
他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
这个话题他没法接。
轻咳了一声转道:“前辈我这星楼现在是……”
已成星君的观衍举动间即有莫测之威。抓住他的星楼一下子就把龙神砸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还随手帮他把星楼塑造成型。在这个过程后又将那龙神的元神镇在了他的星光圣楼中……
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手段。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这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当然他已经在星楼成就的时候探索过了藏星海。
不同于五府海扫清蒙昧之后的明亮坦荡藏星海是一片漆黑。
当然这种明亮与漆黑都只是存在于神魂层面的概念并不会真的影响感知只是难免晦沉。
直到……星光圣楼立起星光落下。
漫天星光于高穹闪烁。
映于水中一如万盏灯火。
这一幕极美虽然只能自视于内却也极大地满足了视觉感知。
见得星光方知藏星海为何为此名。
果然是深藏明媚。
道脉腾龙在海中潜游。灵动自在。这亦是五府海与藏星海不同的一点。
五府海中道脉腾龙需要在天地孤岛上停歇每次蓄足力气之后才能升空去探索蒙昧之雾……待得蒙昧之雾扫清五府齐出道脉腾龙也就常驻天地孤岛基本不必挪窝了。
当然遨游天空是毫无问题的姜望的道脉腾龙还去过不少次云顶仙宫里盘踞。
至于五府海的海底却是从未潜下去过。
那是需要天地孤岛镇压的海域最早的蒙昧之雾就自海中起最深的蒙昧也在五府海底。人的蒙昧永远不能扫尽永远有新的迷惑、新的未知。修行的过程本身也是时时刻刻清扫蒙昧的过程。
所以天地孤岛永远在镇压五府海天地孤岛越稳固五府海就越稳定修士也就可以爆发更多的战力。
人们常说极限战力“极限”二字往往就是自身所能承受的尽头。
在五府海中道脉腾龙若贸然下沉海域基本上就是迷失的结局。
藏星海则不同。
此海并不藏匿蒙昧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的是宇宙星海。
有星楼垂落星光照耀有五府之力加持道脉腾龙可以自在遨游其中探索宇宙和自我的联系。
更别说姜望的道脉腾龙还有五神通之光缠绕天生光耀本身即是藏星海的光芒辉耀一片海域。
藏星海最大的危险仍在于迷途。遥远星穹的星楼若失落失去星光指引藏星海就会逐渐黯淡下去在这个时候道脉腾龙也只能退出藏星海不然就要与海面一起沉寂。
自觉已是初步洞察了藏星海的姜望现在并不太能看懂自己的星光圣楼……或者说星光圣塔?不知道龙神被镇在其中意味着什么。因为还没有正式使用过也不太知道星光圣楼立在玉衡星辰上方代表着什么。只是按照七星圣楼秘法来看越近七星概念的核心位置星楼的质量就越高。
观衍解释道:“这条孽龙方才与你勾连过深贸然杀之容易影响到你。索性我将祂镇在你的星光圣楼中既然祂要生死一体那就成全祂一体。你不必担心我已设下禁制祂脱身不得也影响不到你。相反你的星光圣楼可以不断汲取它的力量来强化巩固从而减少对你的需求。”
前辈成星君了果然不一样了。
瞧瞧现在都不叫龙神了改口叫孽龙!
姜望当然能够理解这番话。从遥远星穹锚定的第一个星点开始外楼修士本就是不断要往星穹传递力量以不断强化星光圣楼的。有龙神这样一个力量源泉可以省去他诸多苦功。
但姜望这会想到的是另一点……
“就像您的圣楼一样就算哪天我死了这星光圣楼依然能存在?”
这话问得怪别扭但姜望本心是为自己的星楼能够与观衍前辈的星楼靠拢而高兴。天知道他之前见识过观衍前辈的星楼有多么惊讶和艳羡。
观衍的视线这时已经移开看向远处随口回道:“可以这么说。”
姜望想了想又道:“那这个塔形方不方便换一下……”
观衍前辈回答问题的时候一般都非常细致认真不仅照顾姜望的修为层次还很考虑姜望的情绪……但此时敷衍得非常明显只很干瘪地道:“除非碎掉重来。”
姜望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已经看到前方一点星光由远及近……
……
……
森海源界神荫之地。
小烦婆婆点燃了书屋在照亮夜空的金色火焰前带着族人们一起祝祷为真正的信仰而虔诚。
她用她的方式参与战斗。
树之祭坛那里发生的龙神应座她已经并不会再为之激动。
因为她知道她心中的人正在同谁对抗。
直到……
那璀璨的神座忽然间自树之祭坛飞来目标明确地、笔直地向着她飞来……最后悬停在她身前。
小烦婆婆起先有些惊慌甚至于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神”的正旨响在耳边。
在族人诧异的眼神中白发老妪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饰然后坐在了那张神座上。
神座飞天而起一个闪烁便已消失在天穹。
在场的族人面面相觑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声——
“祭司大人已成神!”
众人纷纷拜倒虔诚地唱起祝歌来。
在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情况下那深沉的暗色以神荫之地为中心不断地褪去。
笼罩此界数百年的夜之侵袭在这个夜晚消解了。
他们所虔诚祝祷的自由和安宁在这个夜晚交还给了他们。
而天边有一颗比白天黯淡的星悬着。
此后他们称之为“月”。
……
……
那星光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璀璨的神座之上端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枯瘦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勾在一起有些显而易见的紧张。
但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前方……
看到这个眼神大概就能明白什么叫望眼欲穿。
姜望跟小烦婆婆也是熟悉的拱起手来很有礼貌地准备打招呼……
那月白僧衣的背影已经遮挡了视线。
已经成就星君之位的观衍早早地迎了上去。而且很明显的是小烦婆婆也并没有看到某位年轻天骄……
她的眼中全是那月白僧衣的俊朗和尚。
而她看到的那和尚的眼睛里也全是她自己。
什么虚空什么星辰什么神座什么闲杂之人……
有情人对视时整个宇宙都多余。
这对苦熬了五百年的有情人彼此相看一时无言。
他们眼中有泪有岁月沧桑你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痛苦煎熬但此时他们相看却只叫人觉得幸福。
如今他们能够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
那漫长岁月里的苦熬多么微不足道啊。
“那个……”
姜望很不想煞风景但他也总不能一直在虚空这里干看着啊。
只得讷讷地开口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现世那边还有事情呢。”
他靠自己当然走不了他只是暗示观衍送送他。
“我送小友一程。”观衍的声音道。
眼睛仍然看着面前的老妪只将袍袖一挥四周便已空空如也。
姜望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已经消失不见。
小烦仍然看着观衍观衍仍然看着小烦。
他们彼此相看了不知多长时间仿佛可以对视到天荒地老。
小烦婆婆抬起手来去触碰观衍的脸。
这张无数次出现在魂梦中的脸真的是真实的吗?
神啊如果这是梦请不要醒得太早。
在手指触及观衍脸颊的瞬间她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温润的、真实的触感验证着她心中的幸福。
但目光落在自己皱痕深深的手和观衍那张依然神秀俊朗的脸上。
小烦婆婆垂下眼睛有些难以抑制的哀伤。
的确是再相见了。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晚……
“我老啦。”她轻声叹道。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嚎啕大哭。
可是她已经很老了她哭起来会很好笑。
“我也可以老。”观衍说道。
在朦胧的泪眼中小烦看到观衍的脸上渐渐爬出皱纹他的皮肤开始松弛他的眼睛开始浑浊……
他用同样生出皱痕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唯独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你也可以年轻。”
一种温暖的力量从观衍的手掌中传来。
小烦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生机在身体里复苏她能够感觉到她的皮肤重新变得紧致她的眼睛重回清亮一切青春的、活泼的痕迹都在她的身体重新绽放。
草木枯荣又是一春。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观衍的手轻声说:“我们要一起。一起老或者一起年轻。”
五百年的苦熬五百年的盼望也不过就是两个字罢了……
“一起”。
唯深爱可抵岁月漫长。
在这茫茫宇宙中在已经被碧色铺满的玉衡星辰前。
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与一位面容神秀的僧人执手相看。
少女眼中秋波流转看了看那身月白僧衣小声问道:“你还是和尚吗?”
观衍低头看了看笑道:“早已还俗啦。”
说话间他身上的月白僧衣便已变成了儒衫。
“你喜欢书生吗?”他柔声问。
身上的衣物又变幻。
“武士?”
再变。
“游侠?”
又变。
“将官?”
小烦用食指指腹轻轻按在了观衍的唇上。
“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要……”
她羞红了脸但仍然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只要能成亲。”
我可以变成所有你喜欢的样子。
而我喜欢你所有的样子。
五百多年的时光发生了多少故事带走了多少痕迹。
好像改变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恍惚一切回到了最开始。
那一天她在采灵丝那一天他从天而降。
他说:“姑娘……”
……
漫长的时光被洞穿消解在温柔如海的眼神中。
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说道:“姑娘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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