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6 谢无恙

小说:如意事 作者:非10
    许明意知道,这个决定不单单是新帝一人的想法,更是自家祖父的选择。

    准确来说,是双方商议着定下的结果。

    离开京师,的确是祖父之意,但封地选在东阳,却是陛下的决定。

    祖父一贯思虑长远,并未因眼前不过刚刚开始的荣宠器重而冲昏头脑——当今陛下自非废帝之流,可许家当下所求,乃是长久二字。

    与其心存侥幸,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提早铺路。

    远离京师,事事亦能更加自在一些。

    而赐封地于东阳,则是陛下的信任与诚意所在。

    因此,即便陛下允诺不削兵权,而待许家之后于东阳扎稳根基之后,也断不会做出拥兵自重之举。

    君知臣,臣亦知君。

    君为臣虑,臣亦当为君而虑。

    在许明意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面上轻松适意,手中捧着盏茶慢慢品着,只听得身边再次响起好友的声音——

    “如今我家许昭昭已成了人人敬仰c力挽狂澜的大英雄了,连带着我这脸上是也跟着增光颇多。”玉风郡主靠在榻中,慢悠悠地说着,一副与有荣焉之色。

    许明意听了便笑着道:“真论起来,你也出力不少,是以我这功劳也有你一半那些赏赐下来的物件儿,你若瞧中了什么,只管尽数带回去便是。”

    皎皎之所以有此一言,是因随封赏许家的圣旨一同颁下的,另还有一道专拿来褒奖她的。

    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她也是许家人,按说本不必特意再另外奖赏于她,更何况是以此等昭告天下的方式。

    圣旨一出,便势必是要被载入史册了。

    那道已传得人尽皆知的圣旨之上,细说了她所谓的功劳,包括她只身冒险入京之事。

    而除了陈述事实之外,更有诸多赞誉之词,她听着甚至觉得有些浮夸失真了,于是在雪声茶楼见面时,便忍不住问吴恙——那圣旨上头说得当真是她吗?

    不料,对方很是认真地答她:所赞尚不及实情十之一二。

    她当场不禁默然,得,这可真是问对人了

    是以,因着此事,这两日她在京师之内,也着实算是好生出了一把风头。

    且昨日听阿葵说,寿明已在准备着要将她的事迹写进书里去了!

    这还真是要让她死后流芳千古了?

    她大为诧异,表示不至于如此。

    但听闻寿明很是坚持,为此已提早做了许多准备,她便也不忍拂了对方一腔热情,只好交待一句若真要写,记得将她的样貌也一并照实写进去,不宜因为她的功绩便忽略了她的美貌。若是需要插入画像的话,她也是可以配合的。

    为此,寿明特请了阿葵去雪声茶楼做功课,声称是为了更加写实。

    但许明意总觉得,对方似有意想要借机拐走她家小丫头。

    “我才不抢你的东西呢。”玉风郡主有些幽怨地轻叹了口气,道:“你人都要回东阳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些赏赐又有何用。东阳距京师千里远,往后想要见上一面只怕都是难事。”

    许明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说什么昏头话呢?

    对方却表现得十分入戏,同靠在榻中之下,便斜着身子抱住了她一只手臂,并拿极不舍的眼神望着她,商议着道:“不然你带我一道儿回东阳城吧?”

    说着,三两句就现了原形:“听闻东阳城的男子多生得魁梧英俊,很有男子气概你往年常回东阳祭祖,该是见过的,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只瞧着许将军和许家两个老爷,倒像是颇为可信。

    许明意立时戒备起来:“东阳百姓生性淳朴,可经不住你的祸害”

    玉风郡主不满道:“怎就是祸害了,他们个个都说我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呢!”

    她给了这么多少年郎一个温暖的家,可不就是女菩萨么?

    各尽其力,都是普度众生来着,本就不该有高低之分嘛。

    许明意听得颇为折服,遂道:“女菩萨若想去东阳之地行善事,自去便是了。”

    玉风郡主斜睨着她:“怎么?横竖你就不能带我一道儿?还怕我给你丢人不成?”

    “我可未必能回得了东阳长住。”许明意也斜睨向她:“你这脑子里一提到少年郎,究竟还能不能装下点别的了?”

    “”玉风郡主迟迟恍然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我倒忘了,你是得留下与我做弟妹的!”

    毕竟吴好看如今已经成了谢好看!

    说着,便在榻中转了转身子,面对着许明意而坐,内侧那只手斜斜地支着脑袋,笑眯眯地道:“来,先喊声阿姐来听听。”

    见许明意压根儿不买账,又控诉道:“那日在寿康宫时,我叫你家吴恙喊声阿姐,他理也不肯理我,你可得好好管管,以身作则才行!”

    许明意不禁笑了一声。

    就凭谢皎皎这没个正形儿的模样,他躲还来不及,真要理会了,那才是怪事了。

    思及此,她拿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眼身侧的好友,很认真地问:“改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今日来可备改口银子了吗?”

    “改口银子啊”玉风郡主收起拄着太阳穴的手,端正了身子,朝许明意伸出手去:“瞧,在这儿呢!”

    说着,那双手便突然朝着女孩子的腰肢处挠去。

    二人在榻中笑闹成一团。

    少女笑声清脆响亮如铃音,透过窗棂传到廊下侍女耳中,又糅进初夏带着茉莉花香的清风里。

    很快便到了六月初八。

    这一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庄严肃穆的太庙矗立于这蔚蓝天际之下,愈发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昭真帝携皇长子,在百官的随同下出承天门,过御河,入中门,一路浩浩荡荡地来至主殿前。

    香雾缭绕间,大臣的宣读声清晰有力。

    今日之后,站在世人面前的,将是皇长子谢无恙。

    此名乃皇帝亲定,保留了少年人的昔日痕迹,也保留了多年来吴家为此所付诸的心血与心意。

    谢无恙回来了,吴恙却也还在。

    礼乐声中,立于百官上首的定南王看向随昭真帝一同奉香的少年。

    介于少年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身形挺拔端正,着玄衣纁裳,七旈冕冠,衣肩处金线绣龙,袖沿绘三章纹,裳绘四章,共为七章,此乃皇子之规制。

    看着那年轻人将青香插入香炉之中,定南王眼前陡然闪过诸多旧日情形,一时竟是少见地失了神。

    一旁的东阳王许启唯略有所察一般转头看过来,见其眼眶微有些发红,不由吃了一惊。

    他倒还是头一回见这老顽固红眼睛呢。

    虽是做了多年的死对头,但这一刻,许老爷子心中却并无半分借机嘲讽之意。

    都是做长辈的,都是当爹,当祖父的。

    这老顽固怕是想到早逝的闺女了吧?

    老顽固最疼爱的便是家中长女,这一点是连他都知道的。

    思及此,许启唯在心底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了拍定南王的肩。

    这一举动立时招来了无数道目光的注视。

    原本只是他一个人发现定南王红了眼睛,而当下

    迎着那一道道探究的视线,定南王抽离情绪,脸色登时僵住。

    他严重怀疑这老匹夫是成心的!

    太庙祭祖礼成,便等同是正式昭告了天下,于天下人面前承认了吴恙的身份——现下则该称呼其为谢无恙了。

    祭祖乃皇家宗室与大臣之事,许明意纵想亲眼看一看这一幕却也不能。

    但晚间老爷子归来时,特意同她细说了一番。

    尤其着重于定南王泪洒当场之事——

    彼时的确没有嘲讽之意,现下提起嘛,则是未必了。

    看着自家老爷子说得绘声绘色的模样,许昀在一旁言辞隐晦地给予了提醒——当下还不是得意忘形之时,须知他的媳妇还没真正到手,一日大事未成,便一日不可轻敌松懈。

    老爷子给了他一记“老子心里有数着呢”的眼神,懒得理会没出息的二儿子,接着说起今日告祭太庙之事。

    “方才说到皇子祭祀罢,太庙上空正有祥云现世,实乃大吉之兆!”

    许明意听得讶然。

    怎还听出说书的感觉来了呢?

    但大吉之兆总归是好事,人人都喜欢吉兆,尤其是当下大局初定之际,吉兆二字很适宜拿来安抚人心。

    不得不说,这片祥云,真的还挺懂事的。

    一家人围在书房中说着话,许明时却始终未有开口。

    直到众人先后从书房中离开后,他身侧的贴身小厮忍不住轻声问:“公子可是有心事?”

    许明时一愣,拿意外的眼神看向小厮——怎么看出来的,有这么明显吗?

    小厮笑容复杂。

    方才在书房里公子喝茶时,茶盖都不带掀的,就往嘴边凑这谁还看不出来?

    公子最是藏不住心事的,偏偏还总是自认隐藏得挺好。

    许明时的确藏

    不住心事,更憋不住话。

    当下思虑一二,便快步追上了要回熹园的许明意。

    “等等!”

    听得这道声音,许明意便觉头疼,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到底还是她走得太慢了。

    早先就隐隐觉得这管家婆有话想跟她讲,而若是开口,便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势必得好一顿唠叨她还急着回去看阿葵今日从雪声茶楼带回的稿本呢!

    没成想竟还是没能躲得掉。

    “我有极要紧的话要问你。”夜色中,男孩子走过来,截住了她的去路,眉眼间透着几分郑重。

    “极要紧”三个字一出,便直接断绝了许明意寻借口改日再谈的可能。

    “问吧。”许明意认命地看着他。

    “你们退远些。”许明时看向阿珠和小厮。

    阿珠没动,看着许明意。

    许明时的小厮也下意识地看向姑娘——无它,淫威旷日已久,非一时可根除。

    许明意便点头,示意他们退下。

    “你如今还想要嫁给吴恙吗?”男孩子很直接地发问。

    问罢想要改口,也懒得再改了,反正横竖都是一个人。

    他问的直接,许明意答得也直接:“为何不想。”

    她一没觉得看厌了去,二来吴恙又不曾做错什么,好端端地有什么道理改变主意,突然不要人家?

    “他如今是皇子,日后要做太子,甚至是——”许明时一顿,语气复杂:“即便如此,你还想要嫁吗?”

    许明意再问:“为何不呢。”

    看着她死活“不开窍”,浑然没意识到问题关键的模样,许明时有些着急了:“三宫六院,嫔妃无数!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只能做笼中雀,束手束脚,再没丝毫自由!便是想吃口状元楼的冰粉都是难事了!”

    他单是说一说,都觉得太委屈她了!

    这能行吗?

    许明意:“想吃冰粉还不简单?我大可直接把状元楼做冰粉的师傅召到府里宫中去,专给我一个人做。”

    她都做了太子妃了,还不能想吃什么吃什么?

    她说得理直气壮,许明时听得一噎——召进宫里专给她一个人做?

    那他吃什么!

    男孩子怎么也没想到上一刻还在担心她吃不到,这一刻却要担心自己吃不到。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吃的吗?

    他只是想借此来表达她会失了自由——

    见他要解释,许明意在他前面开口,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诸事于我而言皆像是这冰粉一样,规矩摆在那里是死的,只要我不与自己为难,规矩自然也就为难不了我。你阿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岂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

    这倒也是

    许明时沉默了一下,又道:“纵然如此,却也并非事事都如这一碗冰粉,尽可以由你做主,只怕多得是身不由己之事”

    就像他方才说的后宫嫔妃这一条——

    是,甭说被人欺负了,她仗着家世和脾气及一身好力气,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可明面上不被欺负,就真的不会委屈了吗?

    她本可以完全不用面对这些糟心之事的。

    想先前只当吴恙是吴家世孙时,他还是比较看好这门亲事的,可谁知好好的一个吴家世孙竟突然成了什么皇子!

    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世孙可以不纳妾,可皇子——太子——一国之君做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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