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过午时分,博支湖西南的邗沟入口,一支舰队刚刚冲入运河水道,他们正是此刻江淮的主角,纪泽所惦念的入淮水军主力。而在他们身后,一艘两千石税船正在水道中央缓缓下沉。自凌晨出发以来,入淮舰队沿途已经凿沉了四艘税船外加一艘过路官船。阻滞追兵之余,他们这一路顺道倒也劫钱不下千万。
旗舰船头,唐生、陶彪等大小军官以及几名带路党正默默无言,他们刚刚结束一场讨论,内容与鲨鱼一号指挥舱内同时进行的讨论雷同,只是事关自身,这里的气氛要压抑的多。不死心的陶彪瞪着眼睛,第n次问对面的几名后军带路党道“两湖之间真就没有入海水道吗”
其中一名带路党苦笑道“军候大人,别说入海,就是前往它处,也只容游艇通过啊。”
“子浩,别逼他了,再逼也逼不出水道。”唐生摆摆手,转而对身边一名传令兵吩咐道,“你去清点一下沿途缴获,将金银细软给各船分了。”
传令兵应声而去,众人则脸色一黯,知道这是为了极可能的分散突围做准备。寂寂无声中,两岸的田野村舍不断后掠,时间也在不断流逝,不觉便到了酉时,舰队距离樊梁湖已不到三十里。夕阳余晖下,或因行至一片郊野,运河显得愈加冷清。
忽然,陶飙轻声说道,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不对,怎的如此冷清后方无船倒也罢了,前方为何一直不见来船已经许久没见税船了,官府传信怎会如此之快”
“昔日张迁、班超远行西域,便是利用飞奴联系朝廷,此法想来并非无人知晓。我商会能有,世家大族自然能有。说真的,我恨飞奴”唐生淡淡的接道,不失揶揄。
打开话匣,唐生接着说笑道“昔日项羽遭遇十面埋伏,乌江自刎。现今我也颇有同感,只是却无项羽那般决绝,可不愿自己死啊。”言说间,唐生却是隐隐散发出了浓浓战意。
陶飙点头道“前方樊梁湖定已有所准备,我等既已完成诱敌,便无需继续向前入彀了,不弱杀他个回马枪,反迎追兵而去,能杀回射阳湖自然好,纵是不能,也要将追兵拼个伤亡惨重,出了这口鸟气”
唐生淡淡一笑道“以往总觉你只知好勇斗狠,今日看来这倒也算个优点嘛。呵呵,不过某还想试试,或许尚有它法,让大伙儿平安返回射阳湖呢。须知唐某曾是贼中翘楚,坑蒙拐骗可不一定逊色咱们那位会长”
同一时刻,射阳和近海,纪泽所率水军趁夜抵达。鲨鱼一号指挥舱内,纪泽再次伫立沙盘之前,这已是他午后的第三次长考了。尽管下午他仍将大部时间放在整训水军上,可对入怀水军的担忧始终未能离开他那紧籀的眉头。
心中痛悔自己派遣水军主力入淮的轻率之举,纪泽却也只得悻悻的将目光聚焦于沙盘,但就在其焦距渐呈发散之际,纪泽突然坚定的喃喃道“那厮昔日连我都差点给坑死,怎会乖乖入彀”
蓦的,纪泽冲郭谦高声问道“盐渎右军可会进入博支湖可会封堵邗沟”
一边的郭谦被纪泽的突然高喝吓了一跳,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如实回道“右军可能进入博支湖,以征剿残匪,捞些好处,但若无都督府命令,不会轻易介入邗沟,更不会封堵,毕竟黄金水道涉及诸方利益,各军不会随意越权,以免引起纷争。”
“有了让商船继续前行奔逃,抑或沉船误导,主力战舰则暂躲在沿途的水洼苇丛,借天黑只需搏得片刻,便有望先官军一步反冲入邗沟来路,杀回射阳来。”纪泽目光坚定,没头没脑道,“若是由我统军,就会如此杀个回马枪唐生那厮机制应变不在纪某之下,或许真能兜回射阳湖”
舱内一阵哑然,随即嗡嗡议论声跟着想起。确实,入淮水军被水师追兵撵着向南,一步步逼入包围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思维定式之下,众人竟是忘了追兵身后必是一片空虚。已经轻装简从的水军,完全可以凭借艨艟的速度和水网的复杂,或躲或冲,伺机来个回马枪。尽管此举仍有诸多不测,但相比乖乖入瓮,却是好得太多。
一时间,原本垂头丧气的黑装参谋们扬眉吐气,儒装文士们却是面露愧色。就是自命不凡的郭谦也不免动容,他一直以为后军败在骄傲大意和指挥失当,从未认为安海贼有何夸耀之处,更是对安海贼的前途毫无信心,但如今这个年轻会长居然能有此见识,他却不得不重新看待安海商会了。
然而,兴奋过后,纪泽再次陷入担忧。虽然勉强找到一条出路,可不说彼此根本无法联系上,水军舰队是否采用此法尚在两说,即便回头,他们想要躲过、冲过追兵堵截也非易事啊。
“”无语良久,纪泽突然弱弱的问郭谦道,“元举,若是水军落败被俘,我说万一若是,可否用所俘后军军官交换”
听得此言,郭谦有一头撞死的冲动,暗恨自家堂堂后军居然败在这等人物手中,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他按捺心中酸楚,一脸怪异的回道“会长,你莫非尚且不知自家如今身价”
见纪泽略显茫然,郭谦气不打一处来,甚至是怒喝着说道“会长,不说商会歼灭后军已令徐州上下震动,单是水卫大闹邗沟,此处有良田税负,有淮盐财源,有权贵私产,上千人作乱江淮,且正值东海王顿兵之际,岂能善了”
“在官府眼里,安海商会,你纪会长,还有那帮水军,绝对是十恶不赦,扒皮抽筋都不为过被俘军官再精贵,不过普通士族小辈,又岂能与之等价,更别说我等寒门了。”说到最后,不知是前途无望,还是感怀出身,他颇觉索然无味,却是不愿再说了。
呃纪泽颇为讶然,不就开着战舰在邗沟溜溜嘛,至于这般严重旋即他既喜又忧,喜的是南下的最大目标竟在不经意间达成,忧的则是自家麾下的安全。至于东海王之类人物眼中的什么十恶不赦,他血旗将军早就如此待遇了,才懒得搭理呢。
“若是纪某攻取一座县城甚至郡城,掠得大批士族贤达,用于交换呢”想了想,纪某人犹不死心,再度探讨道,浑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会长,前方三里便是射阳河东口。此乃本地探曹所供信报,刚刚送至。是否进军射阳河,请会长定夺。”就在郭谦即将气晕之际,上官仁走入指挥舱,开声问道,倒也驱散了舱中的诡异气氛。
纪泽接过信报一看,其中禀报了射阳河、射阳湖的布防情况,尚无降卒家眷被搜得抑或缉拿的消息。当然,信报也顺带提了一笔江淮的骚乱以及安海贼的赫赫凶名,从而佐证了郭谦的分析不假。
将信报交众人传阅,纪泽淡淡道“射阳果然兵力空虚,水军仅余两百本地郡兵,有一艘艨艟、四艘游艇,游弋于射阳和上。凭我水军威势,其必望风而逃。呵呵,水军即刻穿过十里射阳河,西行至射阳湖接应家眷。”
扫视众人一圈,纪泽面色转肃道“我等暂时力有不逮,且不想入淮水军的其它去处,敢问诸位,若他们逃回射阳湖,其后应有多少追兵,我等可否战而歼之未雨绸缪,我等又该如何战前准备”
舱内诸人又是一阵嗡嗡议论,自己尚在想着如何接应家眷,可会长却已想到了歼灭追敌,不论是否可行,差距显而易见。黑装参谋们自是满面红光,儒装文士们则是呆若木鸡。郭谦很想跳起来大骂纪泽贼胆包天,可跳是跳起来了,嘴巴动了半天,愣是变成了一句“没准真行”
细想下去,郭谦不禁颤栗。如果官军真被入淮水军窜回,势必弃斗舰而用艨艟、游艇穷追,兵卒最多也就两千出头;而安海军一方若两军会师,则有一艘高大楼船、三艘斗舰、辅以数艘艨艟、近十游艇、近四千士卒;若再选一有利地形伏袭,楼船斗舰近战以大欺小,以养精蓄锐对劳师远征,哪怕暂编军配合生疏
再想下去,郭谦甚至开始惊骇。若是一切成真,那么安海贼岂非再折徐州水师一军那么徐州官军哪有机动水师攻击鳌山岛总不能不管下邳州治、盐渎重镇以及长江航道吧如此,安海贼岂不化解了眼前危机,够狠啊
想到这里,郭谦有些愣神。他并非愚忠之人,对朝廷官府甚至颇有微词,就如所有寒门子弟,谁愿意天生比士族子弟矮一头呢,谁又愿意只给别人当幕僚呢之所以不愿为安海商会效力,并非不愿为贼,而是感觉没前途。可如今,若是假设成真,那么加入安海贼,不,是安海商会,那又何尝不可呢
“此战能否得手虽取决于入淮水军动向,但我等务必全力以赴,成则大获全胜傲视淮海;若是不成,便权当一次野外拉练吧。至于伏击地点,就选此处”当郭谦从愣神中醒转,纪泽的声音恰好传来,看他手指所向,正是沙盘上启明岛所在。
启明岛是射阳湖中的一个湖心小岛,位于射阳河口与邗沟南口的中段。郭谦曾去过此处,春秋水浅之际,启明岛南方有一条它与漫漫芦苇荡夹成的狭窄水道,宽五六十丈,入淮舰队若想北上经由射阳河出海,此水道乃必经之地。而若是追击官军越过此岛时骤遇突袭,想再撤逃就难了
垂柳湖,位于樊梁湖东北二十余里的荒郊,与邗沟运河途经的众多小水泊一样,它方圆不过两三里,小半水域覆盖着芦苇荡,毫不起眼,连所谓的美丽传说都没人为它编上一个。
夜幕降临,垂柳湖西北方位,一片已渐凋零的芦苇丛中,满满登登的挤着四艘艨艟,它们正属扰乱江淮的安海舰队。垂柳湖周边的十数渔家,则被一伙突如其来的“晋军”悉数控制,正被捆在岸上的一间草棚,怔怔盯着脚下的一把把铜钱。至于湖面上仅存的两艘小渔船,承载的自是乔装改扮的安海贼人了。
昏暗中,四艘游艇挤得满满当当,从西南的邗沟快速驶来,像入林归鸟一样钻入那片芦苇丛。低低的声音响起“军候,都安排妥了。西南三里沉了一艘商船,六里沉了一艘,余者都沉在十里处,再向前隐有火光,我等怕遇上官军,未敢继续向前沉船。”
身处险境,能避战还是要尽力避战,按唐生的定计,安海水军沿途选了垂柳湖进行布置。艨艟藏入垂柳湖苇丛,并控制周边不多的渔民;游艇则陪同十余空置商船继续前行,并在途中将之一一凿沉。如此既可迷惑追兵继续向前追赶,从而漏过藏匿的安海舰队,又可阻滞可能提前出现的水师左军。
“好,你们先歇息吧。”唐生的声音从旗舰船头传来,继而不无讶异道,“难道樊梁湖的水师左军已经进入邗沟北口了那里属于后军辖区,他们怎会如此奋勇争先,转性了吗”
陶飙同样奇怪,官军不该这么敬业呀,但旋即,干过官兵的他猛的一拍额头,黑着脸道“咱们沿路打劫了许多税船官船,如今可是肥羊一头,想来水师兄弟们惦记上了,这路更难走了啊”
“咕咕咕咕咕咕”三声鸟鸣从湖中传来,这是敌舰出现的信号。
唐生、吴兰忙止住话头,透过芦苇看去,果见远远的邗沟东北口,冲出了两个小黑影,其上有火光闪动。黑影分别在垂柳湖中兜了个圈,象征性的侦察一下,跟着便冲入西南的邗沟河道。
不久,又有几个黑影从东北进入垂柳湖,毫不停歇的向着西南而去,一副火急火燎的态势。其中一艘灯火通明,明显是艘高大斗舰。而这支船队,正是宋滦所属的中军队伍。可怜他们从早上开始追击,一路紧跟着安海贼清理河道,距离没拉近多少,清道夫的行当倒已练得精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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