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二,卯时,晴,射阳湖邗沟南口。
邗沟,即古大运河淮扬段,也称里运河。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与齐国争霸,遣人开凿了这条古老的运河,用以贯通长江与淮河,后经历代维修扩建,始终是联系江淮水路的核心枢纽。如此黄金水道,自然不乏重重水卡以及为之坐镇的水师晋军。可惜原本负责邗沟北段的水师后军刚刚损失殆尽,如今只有一些税兵、郡兵顶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射阳湖南方邗沟入口,四艘游艇正在没精打采的巡逻,而在岸边栈桥处,装饰豪华的两千石税船则静静停泊,除了隐约可闻的鼾声再无其他。显然,他们与其说暂代水师保境安民,不如说是害怕漏收了过路钱。至于战斗力,还是拉倒吧。
一艘游艇之上,一名略显紧张的年轻兵卒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一人,跟着小声问道“二傻,咱们今晚全都出动了,你说真的会有安海贼来吗”
“嗯”名叫二傻的兵卒显然正在犯迷糊,被人吵醒,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才不耐烦的回答道“栓子,你们新兵就是胆小咱头不是说了,那海贼来自淮北,正想逃回老巢,咋会往咱们西南边来呢今晚大伙一道出动,不过是做做样子,你没见当官的连收税都没停要是有事他们敢这么拿大别瞎想了,还是趁上官喝醉的机会多睡会儿吧。”
“有船来了”一名眼尖的兵卒手指北方叫道。一干兵卒顿时神情一紧,连忙顺着手指方向看去,随即便放松下来,转而又变得两眼放光。因为,昏暗的湖面上出现两大两小四条黑影,这显然不是通报中的贼船数量,那么就应该是商船了。
不过,待到黑影接近,巡逻的兵卒立刻蔫了,原本以为生意上门,不想来的是挂着晋军水师旗帜的艨艟、游艇。既然没油水,兵卒们就驾着游艇靠边让路,这些正规晋军的大兵蛮横的很,能不招惹还是少招惹的好。
但是,他们想让,对方却似很想亲近亲近。两艘挂着水师旗帜的游艇直奔那艘税船,而两艘艨艟则快速靠近水卡的两艘游艇。在一艘艨艟的船头,还有一名军官不断高喊“你们领头的在哪有要事通告”看其举止,完全一副军情紧急的架势。
什么军情会跟邗沟水卡有关莫非是昨晚听闻的海贼来了可这里是邗沟南口,海贼应该去海里折腾,近邗沟运河干吗未等一众水卡士卒结束浮想翩翩,局势已经不可逆转。两艘“水师”游艇贴近税船的同时,数枝羽箭突然从游艇射出,准确命中税船上毫无防备的几名值守兵卒。总算对方手下留情,伤的并非兵卒的要害,仅仅夺走了他们的战力而非生命。
来得自是入淮舰队的先头一部,随着弓箭射出,数十安海军卒蜂拥跃上税船。本来战力就强得多,还采用无耻偷袭,他们三下两下就控制了这艘税船以及数十名睡眼惺忪的兵卒。按照贼不走空的铁则,他们顺便没收了五十多万的税款。至于税船上的俘虏,顺眼的赶上栈桥,不顺眼的就下湖洗洗,晚秋的湖水正凉快着呢。
游艇动了手,艨艟也不闲着,他们几乎不分前后的用撞角分别蹭了一下水卡的两艘游艇,令其当即翻覆。之后,两艘艨艟稍一调整,再次冲向另外两艘水卡游艇,其上的床弩、弓箭也开始招呼。到了这时,就连最呆的兵卒二傻也明白对方就是传闻中的安海贼了,栓子甚至立刻明白了几名老兵油子为何突然在今晚集体生病请假,也明白了当官的为何今晚没有亲自在第一线收钱。
跑吧水卡兵卒们使出吃奶力气,拼命划船逃窜。安海贼由北而来,两艘游艇自然应该向南遁走,只是一向谨言慎行的新兵栓子突然发了狂,死死把着船舵,硬是带着所在游艇擦着敌船向北逃窜,即便为此面临强弓硬弩也在所不惜。
这时,聪明人和笨蛋就分得一清二楚了。两艘游艇分别向着南北两方逃窜,所享待遇却截然不同。向南的游艇遭到艨艟绝命追杀,直至一里之外,最终被床弩射出的火矢点燃烧毁,其上的兵卒也被连累得死伤过半。相比之下,向北的游艇就舒服多了。同样是艨艟追杀,或因安海贼急于逃离,他们的桨手似乎没吃早饭,弩手更是忘带了准星,以至于栓子等人逃命之余,还有闲空客串探哨的角色。
于是,在北逃过程中,栓子等人碰巧发现了安海贼随后出现的另外十多艘船只,还发现安海贼在船队悉数进入邗沟南逃之后,竟留下一艘游艇,丧心病狂的将那艘两千石税船凿沉于邗沟水道中央。而在天明时分,这些宝贵的现场情报被紧急送到了宋滦大人的手中。
射阳湖南口发现安海贼的艨艟、游艇和商船,其正沿邗沟向西南逃窜。这一消息被送至睡眼惺忪的宋滦,顿令他大惊失色。想过安海贼死战射阳河口,想过安海贼分散逃窜,甚至想过安海贼弃械投降,可他真的没想过安海贼会沿邗沟向西南窜入江淮腹地呀。他恨不得当面问问安海贼“你的家在东北,往西南跑啥呀”
宋滦可不是那群无法无天的安海贼,他知道这下事情闹大了,江淮若乱,安海贼自是十恶不赦,自己肯定也没好果子吃,一个剿匪不力的罪名已经在等着他了。其实他所料不差,即便此刻换成是高瞻远瞩的王导,怕也不会对窜入邗沟南口的安海贼有任何容情。
“追快追给老子快点”犹如屁股着火,宋滦一跃而起,咆哮着率领麾下船队直追而去。途中,栓子等水卡兵卒免不了用十分夸张的词藻,向左司马大人叙述了发现敌船的经过,重点当然是安海贼的凶残追杀和自己的机智英勇,从而进一步佐证了安海贼南逃邗沟的千真万确,也省却了宋滦大人在射阳湖上瞎浪费功夫。
宋滦走了,隔着三四十里距离,开始了新一轮的追杀之旅。这边的王欣很快得知情况,幸灾乐祸的同时,立刻派出两艘艨艟和四艘游艇紧随而去。罪责宋滦自己扛去,可该分润的军功自家不能客气,何况邗沟那些水卡税款都已落入安海贼手呢。
至于自身和麾下主力,王欣大人身负封锁河口之责,还是谨慎的选择了暂时留守。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他再次得到邗沟沿途传来的确凿信报,这才火急火燎的带着斗舰等主力狂追而去。原本重兵云集的射阳河口,由此也只剩下了原属射阳郡兵的一艘艨艟和四艘游艇。
不得不承认,晋朝士族的势力相当强大。宋滦、王欣得知信报不久,射阳县城中便有了风声。原本以为贼匪仅是经由射阳河逃窜入海,官军爱剿不剿,关大家何事可睡醒一觉,近千安海贼裹挟数千乱民,竟然窜近邗沟,杀入江淮腹心,这还了得
骑马的、乘船的、甚至飞鹰的,家家各显神通,火速通知沿途相关产业。这则消息随之迅速蔓延开来,其南下速度一点不亚于正在豕突狼奔的入淮舰队。而经过一次次的消息传递,安海贼的规模也很快由数千攀升到了一万,乃至数万。
继两年前的石冰扰境,江淮再生匪乱有门道的世家大族首先采取措施,船队入港、商铺歇业;随后得到传闻的中小商家、贩夫走卒跟着掀起了更大的逃避浪潮。一时间,安海贼寇人未到声先至,邗沟沿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富庶繁华的江淮之地竟闹得人心惶惶、混乱一片。
纪某人躺着也中枪,愣在只能接受信报,却无力插手指挥的情况下,替一帮无法无天的属下背上了“扰乱江淮”的黑锅。只是,他捣乱沿海的宏伟目标,却在不经意间,由走投无路的唐生等人无奈达成了。
中午时分,云梯关近海,一支颇具规模的水军船队正在顺风南下。为首的旗舰高悬着“巨蛟出海”旗,显得张牙舞爪,只是若要细看,它总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原本的四层楼船,如今第四层船楼被拆得精光,代之以三个临时加装的简易箭塔,硬是由一艘威武霸气的伟男变为了一个头插鸡毛的矬哥。
如此德行,如此恶趣味,自然来自品味低俗的纪某人,既怕楼船招风翻覆,又想居高临下擂人,他那日看到被抛石机砸为三层半的万石楼船,偶然得此灵感。于是,安海水军序列中便有了这么艘不伦不类的楼船。
这艘已被命名为鲨鱼一号的楼船,其第三层的指挥舱内,十数人正围着中央方桌上的一块大号沙盘忙活,不时还争论几句。这些人中,近半为身着军服的参军署员,另有七八人却是身着儒装的文士。鳌山岛一场大战,安海军不仅俘虏了大量兵卒军官,还俘虏了十多名随军幕僚。这些文士便是其中被纪某人强行“感化”的寒门。
此次他们随军出征,既是出谋划策,也是接受考察,以便尽快充入水军人才匮乏的安海营。当然,他们的家眷在暗影“护送”之下,已在前往鳌山乐土的途中了。
这时,一群智囊们正在按照纪某人的指示,围绕沙盘,模拟官贼两方进行入淮舰队的战况推演。黑装的参军署员自发的加入了代表入淮舰队的一方,儒装文士们则不约而同的组成代表官军的一方。而看对峙双方的神情,黑装的眉头紧锁,儒装的云淡风轻,入淮舰队的形式显然不甚乐观。
“吱呀”一声,舱门从外推开,一身戎装的纪泽略带倦色的走了进来。整一上午,他往来楼船斗舰之间,督巡两曲暂编水军的磨合,总算有所收效,官兵已能军令通畅,各项操船也可大致进行,唯缺熟练而已。尤其当他公布了真实战情与此行目的之后,并未出现担心的哗变,反是激起了兵卒们的奋战之心,纪某人这才放心的回到指挥舱。
“刷刷刷”见是纪泽,一众黑装署员立刻起身行礼,而儒装文士就要怠慢多了,只是稀稀落落的起身略做示意,坐于正中的一人甚至压根没动。稳坐之人年近四旬,名叫郭谦,字元举,正是当日劝说陈痊莫入鳌山水寨的那名幕僚,他显对被迫为贼耿耿于怀。
“老小子,还跟小爷摆谱,看我日后如何调教于你”已具领导风范的纪泽仅在心中暗骂一句,却是一脸春风的和众人打着招呼。一番客套,他才进入正题“你等可有推演结果”
“根据官军驻防,结合现有情报,今夜我军应可轻易打破射阳河封锁,数千家眷也可平安救出。只是,水军主力委实凶险,我等愚笨,尚未思得全身而退之法。”李农首先发言,俨然已成在场参军署员的代表。
“江淮水网密布,难道就无路可逃吗”纪泽不死心的问道,近千水军的损失对安海营与他而言都很难接受。
“江淮水道的确四通八达,但两千石艨艟并非游艇舢板,容其通过者却是寥寥。诱敌之军脱困难矣”郭谦跟着浇了盆冷水,看他神色,就差公然宣称幸灾乐祸了。
“哼,细说”纪泽目露寒光,冷哼着催促道。
眼见纪某人就要撕下伪装发飙,郭谦倒也不敢再做挑衅,指划着沙盘详细分说道“邗沟经射阳湖向南,近百里之后穿过博支湖,再有百余里可至樊梁湖。射阳、博支两湖之间,无有水路入海,且途经岔道狭窄,不足大船躲避腾挪,诱敌舰队不该再此拖延,想来此时已至博支湖。”
“博支向东确有河道可容舰队入海,然东方乃盐铁重镇盐渎,仅水师便驻有右军全军,前去几同自投罗网。”看了纪泽一眼,郭谦面无表情道,“舰队只能沿邗沟继续南逃,入夜可抵樊梁湖。那是水师后军与左军驻防交界,此时运河沿线必然尽知消息,左军必已封堵运河江都方向,甚至可能主动北上剿匪,谁叫安海军劫了那么多税船呢。”
语气淡淡,郭谦总结陈词道“前有征剿,后有追兵,四周被堵,舰队将被困于樊梁湖彀中,若不死战,只能抛弃战船,趁夜分散逃亡至于能逃得几人,便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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