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矮林,临时营地,纪泽没再多想中原那些自家够不着的事,转而讯问起两名胡人俘虏。或被科其塔收拾过的缘故,他们知无不言,口供倒与冯秋所言颇为吻合。军情业已大致了解,纪泽便挥手示意亲卫将四人带下,自然,两方待遇将迥然不同。
那冯秋却突然跪地,磕头恳求道“将军,小的斗胆说一句,渡头西岸乃部族联军后勤营地,主力东渡之后,所留各族驻军连同匈奴青壮当不过三千,左近牧民老弱约有五千,更有汉胡奴隶三千。小人也有同袍留在营中,但若大人攻下营地,卑下与一众奴隶定愿为大人效死”
“好一个义气汉子,你且下去休息吧,某会有所考虑。”赞了一句,纪泽并未允诺什么,挥手令人将冯秋带下。
“误打误撞获知这一泼天军情,诸位说说看,我等接下该如何行事至少之前预想的偷袭断石口守军已是万万不能了。”沉吟片刻,纪泽扫视一众军官,面色凝重道。以他新组建的四千骑军,即便顺利偷袭也不可能是那么多匈奴军的对手,纪某人可不敢奢望自己是白马军神陈庆之。
潘权够直接,毫不含蓄道“我军援助并州军纯属民族大义,可不欠他们什么。如今情势危险至此,一个不好我等便可能全军覆没于河套,是以卑下以为我等当立即撤兵,至多提醒并州军此事,并由水军在文谷水接应。至于并州军如何,我等也只能任其听天由命了。”
刘灵却是不满道“方才那个叫冯秋的不是说了嘛,敌方后勤营地空虚,我等来都来了,焉能空手而归大不了一击便走,只要毁了渡河浮桥,那匈奴人一时根本无法奈何我军。”
一众军官随之各自出言,但意见与潘权刘灵二人大同小异。暗叹口气,纪泽摇头道“将此处军情知会并州军自不可少,但还远远不够,即便我军攻克后勤营地,恐也难阻敌军进攻并州军,依旧不够啊。”
面色一沉,纪泽郑重道“本将须得提醒诸位,如今局势已是唇亡齿寒,而非仅是秉承大义。倘若并州军被彻底打残,匈奴人下一目标极可能是我血旗营,毕竟死鬼刘景是匈奴右於陆王,而上党万余匈奴军也是葬于我血旗营之手。在三十六寨防御体系完备之前,并州军最好别倒下。”
“卑下倒有一个办法,或可令部族联军很快撤兵。”一片寂静中,少有发言的暂编骑二曲军候布根目闪厉色,盯势纪泽道,“只不过,此法在汉家看来过于暴虐,或将影响将军仁义之名,却不知将军可愿一听”
再度扫视众人一圈,显是甭指望跳出个诸葛亮了。纪泽只得直视布根,点头狠声道“某虽不喜欺凌老弱妇幼,但那仅是个人秉性,在大局面前无足轻重。况且,某首先对三十六寨军民负责,其次对大晋负责,至于其他百姓尤其是敌方百姓,必要时只能不仁不义了。哼,那些部族军既然有意令并州洪水滔天,那本将就先令其后院烈火燎原吧”
七月初一,夜,西河郡离石县,断石口以东十里,并州军大营。晚风清凉,炬火点点,连绵近十里的大营戒备森严,风中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不时传来伤兵的痛哼呻吟,甚至,偶尔还能听见些许极为压抑的低泣。
顿兵寨下已有两日,大战两场,小战不断,断石口连寨防线犹如那吞噬性命的修罗场,已令并州军伤亡过万,可凶悍顽强的匈奴人却如那坚硬的吕梁磐石,在主帅刘钦的强力调度下,稳稳驻守着防线,不让并州军再进一步。
“隆隆隆隆”“杀啊杀啊”“哒哒哒”蓦然,大营南方传来响彻似也的战鼓声与喊杀声,伴以马蹄疾驰声,浑一副骑兵强袭的浩大声势。
“快起来集结戒备不要乱”沉寂的并州军大营立马沸腾起来,呼喝怒骂,人喊马嘶,惊叫嘈杂。好一番折腾,当懵懵懂懂的军卒们总算列出防守阵型,却无比清醒的发现,营外的一切强袭声响戛然而止,他们再次被匈奴人的皮兵之计耍弄了。
“传令下去,外营加强戒备,余者解散休息,抚甲而眠,枕戈待旦”中军大帐,司马瑜睡眼惺忪,盔歪甲斜,无比憋屈的怒喝道,“混账刘钦,某誓斩汝”
并非司马瑜不知疲兵之计,怎奈人家匈奴骑兵飘忽不定,来去如风,更是学会了汉家兵法的虚虚实实,他只能随时接受匈奴人的点卯。前夜趁并州军方至,立营不稳,匈奴人便强袭入营,杀伤数千后旋即远遁,并州那点宝贝骑兵压根反应不及,待得集结完毕作势追杀,结果出去五千回来三千,这还是没真敢追的下场。
蛮人懂兵法,孔明也怕怕,匈奴人的接连袭扰令并州军防无可防又不得不防,而并州军的白日攻寨又徒劳无功,令司马瑜头疼不已。交战不过两日,他已再无出师之时的意气风发与雄心壮志,代之以忧心忡忡与患得患失,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干嘛要抢下这个帅位,在赵郡骑马打猎不好吗
就在司马瑜无可奈何准备回头再睡的时候,忽有一名营门官赶来禀道“少帅,东营门有人求见,自称是血旗军信使,有十万紧急的军情通报,说是,说是关系我十万西征大军存亡。卑下不敢自专,还请少帅明示”
血旗营司马瑜一愣,一旁正欲散去的周良、石鲜等人也纷纷驻足。上党摘桃、兵袭铁谷乃至乐平剿贼,双方你来我往,决计算不上战友,并州军高层对此自然心中有数,可对方竟然送来生死攸关的军情,难免诧异。左右已被吵醒,一时难再入眠,众人皆收住了脚步,司马瑜则大手一挥道“带来大帐”
不一刻,风尘仆仆的血旗信使被带至中军大帐,来的是白洋营参军署掾席敬。无视沿途并州亲兵的刀枪林立与杀气腾腾,他面不改色的进入大帐,目不斜视的向着正中端坐的司马瑜击胸行了一个军礼,不卑不亢道“血旗水军参军史席敬,见过少帅。”
“大胆,尔何等身份,见到东嬴公世子竟不下跪”薄盛怒声斥道。他这既是找茬给下马威,也是恨极了血旗营,毕竟他是一名汉话乌桓人,与他关系紧密的乐平乌桓营可是刚被血旗营无情摧毁。
“哼,我血旗营军礼便是如此,就是见到我家将军,四品护匈奴中郎将,席某也是这般行礼。”席敬不屑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淡淡道,“此乃我家将军手书,如今匈奴十万大军在侧,情势紧急,西征军与并州危在旦夕,诸位便莫再徒废时间了吧。还请听清,是十万”
十万大帐内的并州军将们纷纷倒吸冷气,打心里不信也不愿相信,但这席敬抑或血旗营,似也没可能拿这等大事开玩笑呀。司马瑜本就是偏向武人的急性子,对勾心斗角尤其口舌之争没甚兴趣,这会哪里还管别的,当即说道“好了,将信拿来吧”
自有贴身侍从从席敬手中接过信件转呈,司马瑜抓过拆开,一看落款,果有护匈奴中郎将的官印。再看内容,司马瑜的脸色愈来愈黑,只因信中并未向他提出任何需求,只是建议他立即遣人核实军情,在确定之前固守营盘,莫被匈奴人杀个措手不及。这等不算要求的要求,对并州军并无实际损失,反令司马瑜对信中内容信了大半。
此信确为纪泽下午所写,经由留在吕梁山中的暗影飞鹰转递至水军,再由席敬奔马送来。事态危急,纪泽也没藏着掖着,将黄河西岸的一应发现如实说明,表示自己将袭扰河套地区,逼迫五万部族联军短期内部分甚至全部回师,而并州军则可伺机撤离,血旗水军必要时将在文谷水有所协助。
“某有一事不解,似乎血旗营与我并州军关系并不和睦,你家血旗将军缘何如此尽心尽力,是想与我并州军修好,还是另有所求由你转达”将书信转给心痒难耐的周良等人,司马瑜看向一直处变不惊的席敬,不无探究道。至于血旗骑军如何不声不响就到了河套,水军如何无声无息就到了汾水,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提防,他倒是只字不提。
“别无所求我血旗营素来主张抵制内战,除暴安良,一致对外。少帅与诸位可以扪心自问,我血旗营过往所为,可曾有悖于此”席敬摇头,慨然道,“事实上,此番我等皆不愿将军西出吕梁去冒险,但将军曾言,我汉家人关起门来兄弟内斗,他没办法也制止不了,但面对外夷之时,他却不会眼看着汉家吃大亏”
席敬之言引得帐中众人好一阵目光闪烁,有怀疑,有不屑,也有感慨。司马瑜毕竟武人心性,且年纪尚轻,不由喟然道“皆言血旗将军为人阴损,不想竟是如此知晓大义,此番诸事倘若真如信中所言,我司马瑜便欠他一个人情。好了,还请贵使暂先另帐稍歇,容我等商议一番。”
席敬行礼退出,司马瑜扫眼帐中众人,询问道“诸位皆已看过纪将军书信了,不知有何想法”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谓唇亡齿寒,若匈奴人真有十万大军,致我西征军全军覆没,令并州沦陷,那血旗营与三十六寨难免承受匈奴大军征剿,是以卑下倒是相信血旗将军此番真心相助。”周良面色严峻,沉声说道,“良这就多遣好手,潜往调查此事,但请少帅明日暂停出战,谨等探查结果,再定是攻是撤。”
“若那血旗将军所言为真,五万部族军闻得后院起火,必会急于撤回,而明日或是匈奴人集结十万大军的唯一时间,难保不会倾力攻营,还请少帅即刻下令,全军连夜加固营盘。”石鲜更为谨慎,出言建议道,“不过,他日我军若需横渡文谷水,最好莫要倚仗血旗营,以免落入算计,是以,我军不妨提前做些准备。”
司马瑜听得连连点头,并州军毕竟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系列举措很快成型。只是,在即将散场之际,薄盛却是有意无意的感慨了一句“这血旗营在乐平展现四千骑军,水军也该过千,再加三十六寨驻守军卒,兵力怕已上万。短短半年时间,他血旗将军扩张得未免太快,出兵又如此诡谲飘忽,对我大晋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于此同时,黄河西岸,部族联军营地西南十里,纪泽正带着他的四千骑军,鬼鬼祟祟的摸黑而行。平原夜袭并不容易,想要直接摸入敌营简直就是撞大运,敌营巡骑可没个谱儿,特战曲正在前方逐步摸近开路,而衔枚裹蹄的大军则在耐心的时走时停。好在,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之所以从西北转道西南发动攻击,一是营地北面驻有近千匈奴本部军,防御更严;其次便是纪某人的猥琐心思了,他准备打出雍州边军的旗号,多少混淆视听,以免匈奴人过早发现来的是他这个讨人嫌的家伙,从而对他不依不饶下狠手。
正鬼祟间,黄雄带着相助摸营的向导冯秋赶了回来,走近纪泽,他压低声音,却难掩气急败坏道“将军,方才抓了一个落单巡骑,不想随口讯问之下,方知营地傍晚新来了一支部族联军,足有三千,如今我等将要应对的已非三千胡骑,而是六千啊,凭咱这支暂编的乌合之众,呃,俺就不说了。”
“将军,小的逃出营地时,其内的确仅有三千胡骑,小的敢以脑袋保证啊。”迎着纪泽扫来的杀人目光,冯秋摆手连连,一脸无辜道。
果然之前的一路顺利用光了幸运值,坑瘪的背运来了纪泽陷入踌躇,他这四千骑军的情况确如黄雄所说,大半都是新编,看似人多势众,战斗力真就堪忧,四千偷袭六千损失决计小不了,甚至翻船都有可能。是战是撤,纪某人一时有些踌躇。
低头思忖间,纪某人的目光毫无焦距的落于前方一匹马的臀部。或因夏日蚊虫多的缘故,那匹马甩了一下马尾,令纪泽的目光有所聚焦。继而,马儿再次甩了把尾巴。在纪某人心烦之时这般嘚瑟它那根马尾,想挨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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