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范正文夫妇并没有在外宅留宿,而是回到了下庸的本家宅邸。
范正文的身份不简单,有些场合,需要他露面。
当他们离开后,郑伯爷摆摆手拒绝了四娘准备晚食的建议,凉茶喝得有点多,不饿。
四娘则走到郑凡身后,伸手帮郑凡按摩着肩颈,
道:
“主上,范正文这个人,不简单。”
能被四娘称之为不简单的人,很少。
郑凡默默地点点头。
“说话,做事,甚至每一个微表情的掌控,都拿捏得炉火纯青,这是一个野心家,而且是一个优秀的野心家。”四娘继续道。
郑凡闭着眼,笑了笑,道:
“你信不信,明天他来时,会带来全盘计划。”
“我信的。”四娘说道。
“小六子是怎样的人,咱们其实都清楚,他父皇推了他偷偷立起来的外公母亲的生祠,他也能继续装样子去田埂边表现一下伤心。
你要说这种人心里到底能有多少亲情因素在,我是不信的,何况还是一个没怎么接触过的小姨,以及更远的一个小姨夫。
都是政治人物,都他娘的是冷血动物,只能说这小姨的存在,变成了一个桥梁纽带,将他们两个更好地联合在了一起,但本质上,还是范正文的能力,得到了小六子的认可,才会将其吸纳为自己势力范围的一环。
我甚至觉得,从范正文得知是我要入楚时,他就已经在盘算着这个计划了,哪怕赶不上这位公主,那就还会有郡主、县主、屈氏嫡女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目标。
他会早早地帮我安排好,选定好。
就像是走进一家私人订制的高档服装店,他为你选的衣服不仅仅适合你这个人的身高体量,还会贴合你的口味审美,同时,还会给你准备多种选择。”
“没想到主上对他的评价,这么高。”
“他不是池中物啊,正因如此,他才不甘继续在楚国戴着家奴的帽子活下去吧,而且,世世代代,都无法脱离这个身份。”
楚国不亡,范家将永远都是家奴。
“主上没起爱才的心?”四娘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
“和瞎子重合了。”
顿了顿,
郑凡继续道:
“瞎子比他优秀得多。”
这种布局谋划形人才,郑凡已经有了。
这种人才,并不是越多越好,因为很可能会出现一加一小于二甚至是小于一的局面。
再说了,实在不行,野人王也是这方面的好手。
不管范正文怎么优秀,野人王绝对不会比他差,而且野人王也曾实际证明过他在大场面上的能力。
只能说可惜野人王的崛起之路碰上了田无镜。
虽说在郑凡一直秉持着“自己的是自己的小六子的还是自己的”原则,
但对范正文,他并没有想招揽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人没理由放着未来皇亲国戚不当,而来上郑伯爷的这条船,除非小六子在夺嫡斗争中最后失败了。
“对了,你说这大泽香舌奇怪不奇怪,别的茶喝了后都有提神醒脑的效果,唯有这个茶,居然能帮人助眠。”
“所以,大泽,是个好地方,以后主上也可以去逛逛。”
“是啊,不过,想逛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还是先………”
四娘马上道:“先抢了公主再说?”
郑凡愣了一下,他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四娘对“公主郡主”这类身份女子的执念和兴趣,但这个时候也不想扫四娘的兴,点点头,道:
“对。”
……
翌日下午,范正文又来了,这一次,郑伯爷没在睡觉。
范正文所乘坐的,是一辆普通的运货马车,其实他昨日也是这般过来的,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力夫的形象;
总之,站在门口的郑凡没瞧出任何的纰漏。
先前在蒙山地区,郑伯爷可以带着麾下兵马大摇大摆地进来,那是因为范正文有信心将那里的消息完全隔绝,有那个自信和把握将消息捂在蒙山。
但在下庸,因为没办法十成十地掌握一切,所以他显得很谨慎小心。
范正文这次没带闵氏,而是带着一个老者。
老者的形象很邋遢,但靠近行礼时,郑凡却发现老者原本浑浊的目光瞬间变得清澈。
进宅后,范正文先告辞,他拿着一个包裹,要去换衣服梳洗。
是的,他还要洗澡。
做事细心,却又有着一种讲究和矜持,啧,郑凡在范正文身上,仿佛真的瞧见了瞎子的影子。
俩人在矫情方面,简直如出一辙。
郑凡坐在厅堂里,面前坐着那个老者,老者没去换装,入座前对郑凡拱手道:
“小民翁藏海,参见平野伯爷,平野伯爷福康。”
“老先生请坐。”
“谢伯爷。”
翁藏海就坐下了,坐下后,就在那里喝茶,没说话。
少顷,
匆忙洗漱过后的范正文又恢复到了昨日中年帅哥的模样走了进来。
“呵呵,让伯爷见笑了,一到谈正事时,身上不干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郑凡笑道:“理解。”
范正文看向翁藏海,道:
“伯爷,这位是翁藏海,乃是范某的塾师。”
翁藏海起身,又道:“老朽乃范东家幕僚。”
郑凡又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其实,三人都是很干脆的人,今天大家的见面,从一开始就透露出一股子爽利劲儿。
简单地见过之后,翁藏海走到中央,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图纸,这是一张地图,只不过地图上多了一些标注。
翁藏海蹲在地上,将图纸铺开,随后又起身,拿来几个茶杯,将图纸压住,转而伸手划拉一下自己散落在脸侧的头发,道:
“伯爷,这儿,是蒙山,这儿是,下庸,这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一大块,都是屈氏封地。”
屈氏封地面积很大,类比一下的话,屈氏像是这块封地的诸侯王,而类似范家这种的,则相当于诸侯下面的臣子。
“屈氏柱国屈天南死在了玉盘城外,在楚国,有传言说屈天南原本不必要死的,至少,不会死得那般窝囊,之所以会落得这般下场,还是因为朝廷因为摄政王轻信了燕国的合约,这才使得这位楚国柱国下令四万楚地儿郎放下兵刃束手被屠。”
郑凡摇摇头,道:
“其实,不过是晚死和早死的区别罢了,因为那时候围城已经很久了,刚围城时,楚军就已经缺粮。”
屈天南是楚国柱国,这种人,他绝不是泛泛之辈,就算之所以能当上这个柱国也是有姓氏帮持的原因,但屈氏家大业大,也断然不会选出一个废物草包出来承袭屈氏柱国的身份。
如果粮草充足,
如果援军待望,
哪怕楚国皇帝连下多道圣旨,
屈天南也会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拒绝开城投降的。
他不傻;
但现实却逼迫他,不得不埋下头当一只鸵鸟。
翁藏海闻言,笑笑,道:
“伯爷说的,自然是真的,但真真假假,向来不是朝野所真正在意的事,一来,可能是为了平复非议,二来,屈氏这一次毕竟是从一开始就支持摄政王的,同时也直接派出了家族精锐青鸾军出征晋国,且全部折损。
于情于理,摄政王都必须补偿屈氏。
联姻,自是最好的方式。
大楚四公主熊丽箐据说年轻貌美,先皇在时深受先皇疼爱,且是和摄政王一样,都是明贵妃所出,故而,以四公主来联姻屈天南嫡长子屈培骆最为合适不过了。
摄政王是想将屈氏一直绑在他的战车上。”
郑凡点点头,认真听着。
翁藏海并未在人物关系上耽搁太久,事实上,他之前的说明,也是为了凸显出这位楚国公主的身份尊贵,绝不是那种不受宠妃子所生的没存在感的公主。
“按照惯例,既然婚期是在元宵节那日,那么,四公主应该会留在郢都过完这个年,所以,郡主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从郢都来到屈氏本家所在的聚安城。
因为这是公主嫁人,而不是皇室招驸马。
所以,小民预测,大概在十日时,公主出嫁队伍应该会出现在聚安城南边的周县附近,因为那里有一座皇室的别苑,楚国先皇出郢都巡视时,曾落宿过那处别苑。
而楚国大婚,尤其是公主下嫁,礼数肯定不会少,无论是摄政王还是屈氏,都很看重这次联姻,绝不会让外人挑出毛病来。
随同太监,嫁聘等等一系列章程得走,最起码,得要个三天的。
所以,正月初十时,公主送亲队伍应该刚刚落榻周县外的这处皇家别苑刚刚好。
而此时,也正是咱们动手的契机!
一来,十日从郢都至周县,必然匆忙,送亲队伍必然人困马乏;
二来,刚入住别苑,周遭环境不熟悉,各方面的事也很难即刻交接,这也是屈氏第一次迎娶公主,肯定有太多需要磨合的地方,这一日,双方应该都忙得晕头转向。”
郑凡很耐心地听着,见翁藏海停了下来,道:
“可还有第三?”
翁藏海笑了,道:“伯爷,周县的皇室别苑,再好的地方,太长时间不住人没了人气养着,也会破败的,再加上公主下嫁的大事,别苑必然需要重新整修,而我范家,则是专司负责此事的。”
听到这里,郑凡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道:“那就是正好了?”
范家整修别苑的话,那么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就方便多了。
不用从外面强攻,到时候直接内部发难,挟持住公主后直接突围,事情的难度一下子就降下来了。
且,还恰好打在了护送队伍和屈氏都焦头烂额忙着礼仪各处交接的时间点上。
翁藏海道:“那确实是正好了。”
“不对。”
郑凡摇摇头,道:“还有一个问题。”
“伯爷请说。”
“说句心里话,劫公主这件事,就算是昨日刚刚听范兄说起时,本伯也没觉得有多难,当然了,有翁先生这般安排,必然只会更简单。
但本伯觉得,真正的问题是,抢了人后,如何撤离?”
当年三百骑就敢直接莽破绵州城的郑伯爷,自然是不会觉得莽掉一个出嫁公主有什么难的,因为公主身边虽然会有高手也会有楚国皇族禁军看护,但毕竟和打仗时不一样;
而且,有些士卒是拿来战场厮杀用的,有些,则是拿来充当仪仗队用的,估摸着送亲队伍里的仪仗队禁军必然不少,他们看似人多,但战阵厮杀的经验不足,很难造成太大的威胁。
然而,
一旦抓到了公主,
下面该怎么跑路?
这里毕竟是楚国,在楚国境内抓了公主,整个楚国都会因此愤怒,到时候追剿的楚军必然数不胜数。
想当初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时,也是被乾军给一路追赶,到最后,要不是田无镜率靖南军出面吓退了那位杨太尉,可能自己真的是创业刚开始就立即“崩殂”了。
抓了公主后再想让范家安排退路,可以是可以,但这相当于是完全将范家给卖了。
郑伯爷倒是无所谓的,就算是将范家当作一次性用品,用完后自己带着公主跑回去风风光光,他范家被屠灭满门又与我何干?
但人范家愿意么?
“伯爷明鉴,此事最大的难点就在于退路,退路一旦安排不好,反而会让整个大局完全陷入被动之中。
不过,伯爷请看,这里是蒙山,而蒙山相侧,是齐山,按理说,齐山也属于屈氏的封地范围,但那块地方,则是交给吴家在经营。
吴家和我范家一样,都是屈氏的奴仆家族,只不过吴家所经营的,更多的是乾楚之间的买卖生意。”
听到这里,
郑凡抬起头,
“呵呵。”
范正文也笑了,翁藏海也笑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很多事情,一点就透。
回去时不走蒙山而走齐山的话,路途,肯定会远不少,等走出山来,回归晋地,应该是更往西。
当然了,最近的距离自然是抢完公主后就大摇大摆地从镇南关回雪海关,那是最近的距离,就是有点费命。
从齐山走,可以祸水东引,将范家摘出去,将吴家坑进来。
一来,等于是将吴家当作了擦屁股纸,二来,也算是替范家剪除掉了一个竞争对手。
郑凡不介意做这种一举多得的事儿,他的要求很简单,一个是公主,另一个就是安全回晋地。
如果能满足自己的两个要求,不介意互惠互利,毕竟,若是范家真的要一门心思地牺牲自我郑伯爷还真不敢陪他们玩儿了。
大家都有利益需求,这是最好的合作模式。
“可有把握?”郑凡问道。
“伯爷一路从蒙山进来,对那些堡寨防备,感觉如何?”翁藏海问道。
郑凡回答道:“很一般。”
那些堡寨,可能警惕性上要比当年的乾国鸡堡要好不少;
但实际上,又是一个翻版的乾国边军罢了。
屈氏在封地养私军,且是合法的养,而外围贫瘠的土地则交给奴仆家族去经营,那样子的情况下能养得好兵才真的有鬼呢。
“伯爷,老朽只能说,齐山的防备,比蒙山,只会更弱,毕竟蒙山这里,正对着当初的司徒家,多少,还是有些警惕的,但齐山那边,靠近乾国多一些,做的,也是和乾国那边的生意,自然也就有些物以类聚了。
再者,我范家在齐山那里,也是有一些钉子在的,他们能帮助伯爷更好地通过齐山,老朽不敢保证一定不会出现意外,也不敢保证必然会顺风顺水;
但老朽觉得,以伯爷和麾下这些虎贲之力,哪怕只有千人,但一路打杀出齐山,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儿。”
郑凡默默地点了点头。
郑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四娘会意,走出去将薛三喊了进来。
范正文和翁藏海都是精明人,自是不可能对平野伯身边的侏儒有什么偏见,当即也客客气气地行礼。
郑凡已经听完了整个大思路,至于下头的具体细节,郑凡就不用再多操心了,身为领导,只需要知道要做什么,至于具体该怎么做,那是手下人的事儿。
“你们聊。”
郑凡指了指薛三和四娘,看了一眼范正文。
范正文当即起身,和郑凡一起走出了客厅,留下翁藏海和薛三以及四娘继续商议细节。
郑凡默默地拿出大铁盒,抽出一根卷烟。
范正文鼻子很灵,当即道:“烟草?”
“呵呵。”
“伯爷服散么?”
郑凡摇摇头,道:“本伯不碰那个,范兄喜欢?”
范正文笑了笑,道:“范某不习武,但惜命养身。”
“养身好啊,养身好。”
“伯爷,等傍晚时分,范某就要回去了,伯爷可愿陪范某一起回府一坐?不瞒伯爷,范某别的不敢说,但论起豪奢,我范家,在整个楚西北都是坐二望一的,毕竟,这也是我范家的立身根本。
自己若是不会玩儿,不会享受,那还如何能带着主子家玩儿和享受?
且毕竟距离年后还早,伯爷住在这里,未免清冷了一些,在下庸,伯爷自是不方便带兵出门,但略作乔装,在城里看看楚国风土民情,也是好的。
再者,我范府里可是有十二凤钗,虽是四下乡野之民的玩笑话,但伯爷也可品鉴一番。”
郑凡略作思忖,
抖了抖烟灰,
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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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月醉醉儿成为《魔临》第115位盟主!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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