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闵氏,闵氏,文氏,再加上个范家。
郑伯爷不由得再度拿起刚刚放下的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怪不得呢,
真的是怪不得呢。
范家的过分殷勤,过分楚奸,过分的下重注的胆魄,
在此时,
终于有了个由头。
范正文的妻子,是闵妃的妹妹,也就是小六子的小姨,而范正文,则就是小六子的小姨夫。
范家,是和小六子在生意上有对接的,所以,范家从一开始就清楚,小六子不是那种混吃混喝的闲散王爷,同时,小六子只要还想借用他这个姨夫家的力量,也不可能不给他透露自己的隐藏实力。
更别提,小六子大婚时的场面,加上燕京之中的风云变幻,小六子借着大婚正式宣告自己加入了夺嫡。
不管是站在利益角度还是亲情角度,郑凡相信,范家都是无比希望小六子最后能够在夺嫡中胜出,成为下一代燕皇的。
因为这样一来,范家就能从屈氏奴仆,摇身一变,直接成为皇亲国戚!
且这个皇亲国戚,来得可不要太正宗太铁杆,因为小六子的母族,真正有血脉联系的母族,只剩下他这一个小姨了。
郑伯爷觉得,
设身处地地想一下,
如果自己站在范正文的角度,
他也是愿意搏一搏的,因为前景实在是太美好了,值得拿全族安危,去赌那成功的可能。
忽然间,
郑凡又想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次入楚,是靖南侯给自己下的令,一开始自己是不愿意去的,但侯爷直接下了军令,他不去也不成。
而当年奉命率兵屠灭闵家的,
正是靖南侯!
所以,靖南侯是不是知道闵家有一个余孽,且就在范家?
所以才命令自己通过这条道进入楚国?
郑伯爷微微皱眉,
合着大家都在睁着眼下棋,
就自己是在闷头拱卒?
范正文看见郑凡皱眉了,忙道:
“伯爷,这件事,范某是万万不可能扯谎的。”
郑凡摆摆手,当即变笑脸,道:“范兄这话说的,本伯自是信的。”
说完,
躺在椅子上翘着腿的郑伯爷从靠椅上起来,
对着闵氏,
恭恭敬敬地行礼:
“末将,参见夫人。”
参见夫人,
这话听起来不伦不类的。
但也是没办法了,至少,得表现出一个礼数出来,不管如何,这是小六子的小姨。
虽说,就算闵家没有被灭的话,闵氏大概也能因为闵妃的关系被封一个诰命,但在身份上绝对高不过以军功起家的平野伯,但现在不是细究礼节的时候,重要的,是态度。
有时候,态度没什么用,但其实又有些时候,态度其实具有非常重大的价值。
一个闵氏的身份,就足以让郑凡和范家完全联合起来,直接减少了太多的提防和间隙。
闵氏忙避身道:
“伯爷,使不得,使不得。”
她是破家余孽,其实心里也清楚,就算和小六子有亲戚关系,但在平野伯面前,她依旧没资格拿大,他丈夫与他说过眼前这位平野伯,说昔日平野伯是靠着小六子发家不假,但现如今的平野伯,就是成玦看见他了,也不敢真的当其为门下走狗,必然得客客气气。
而范正文确实是个七巧玲珑心的人,他开口道:
“可惜犬子在屈氏私学,不在家里,两个小的,年岁又太小,也就没有带过来,倒是他们可惜了,没能在今日得以一睹平野伯之风采,犬子可是仰慕平野伯得紧啊。”
闵氏在此时也开口附和道:“少良在家时说过,似平野伯这般的,不靠家世,凭自己才能走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依照范少良的年纪,说出这种话,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范家看似风光无限,但奴仆的身份,却根本无法摘掉。
也因此,作为范家少主,有这种心声和向往,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当然了,
郑凡也清楚,
范正文和闵氏忽然说起自家儿子,可不是为了借儿子之口来夸赞自己,拍自己马屁。
而是要告诉郑凡,
他范正文和闵氏的婚姻,不仅仅是收留闵氏余孽,也不仅仅是投机的政治联姻,他们夫妻之间现在营造出来的“相敬如宾”不管是真是假,但他们有三个孩子。
子嗣,
就是最大的定心丸!
而且范正文既然说了其长子范少良在屈氏私学上书,那必然是嫡子身份,毕竟,只有奴仆家族的嫡子才能有资格进屈氏私学和屈氏小主子们一同念书。
也不知道范正文是用了什么法子,将闵氏,变成自己正妻的。
但总之,
一个正妻,
一个嫡子,
这就是血脉和政治影响力的最好传承!
因为如果小六子的小姨,不是你范正文的正妻,而是侧室,甚至是妾侍,那你范正文和小六子之间,还有个屁的关系?
如果小六子的表弟,不是你范正文的嫡子,而是庶子,或者是再来一出自小在家族里不受待见被欺凌的戏码;
那你范正文就不是和小六子有亲戚关系了,那是有仇了!
范正文告诉郑凡这个,就是在明明摆摆地向郑凡说明,他范家,他范正文,在和小六子,在和这位未来有可能继承燕国大统的皇子这里,关系是杠杠的,是有效落实的。
表弟,是真的表弟,亲表弟!
若是日后大燕真的能打破镇南关,大军入楚,像吞并三晋之地那样吞并楚国,那他老范家,是完完全全能够实现腾飞的。
事到如今,
郑伯爷都不得不在心底对这位范家家主,竖起一个大拇指,暗道一声牛逼。
这是真的牛逼,
将身份不能言明的闵氏运作成正妻,肯定不容易,毕竟范家虽然是屈氏家奴,但家大业大,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刨除“爱情”这个看似很站得住脚但实际上对这些钻心权谋的人物而言完全是累赘的可能,
也就是说,
范正文等这个机会,做这个铺垫,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了。
老范家,
等着做这个楚奸,
也很久很久了!
郑凡笑了笑,指了指桌子,道:“既然都是一家人,那就不要这般拘束了,我们还是围桌而坐吧。”
原本,是郑伯爷躺着,这夫妇俩正襟危坐,现在,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了。
范正文也没扭捏,领着妻子坐了下来,四娘上前,给大家重新续杯凉茶。
“不瞒范兄,本伯这次入楚之前,其实设想过许许多多,但入楚之后,没想到会是这个场景。”
范正文笑道:“别说伯爷您了,就是范某,也没想到过会是伯爷您这次入楚,说句开门见山的话,如果换做其他人这次入楚,范某,范家,必然不会这般开诚布公地招待的。”
这是实话,
因为世人都知道郑凡和六皇子之间的关系,毕竟,郑凡最早是靠着六皇子的赏识才得以被提拔的。
“不过,伯爷,既然是自家人,那咱们就说说自家话,蒙山地界,我范家是能够掌控的,这一线上,我范家都能吃得透,这次之所以在下庸这座外宅里,请伯爷住进来,也是想对伯爷您说明;
再往下庸深处走,或者过了下庸,我范家想继续帮伯爷您遮掩行踪,就难了。”
继续往里走,就要出自家势力范围了。
郑凡闻言,点点头,道:“还请范兄教我。”
这个人,心机深沉,是个人物,郑凡不介意在此时稍微说点儿好话,摆个低姿态,毕竟,能得实惠的,还是自己。
“伯爷这话就言重了,伯爷这次入楚,范某斗胆猜测,想必有三个目的,伯爷且听,看范某猜得是否准确。”
郑凡抬起手,道:“哦,请说。”
“第一个目的,乃是探清虚实,虽说燕楚两国之间,互相往来的密探必然不少,所能传递回去的消息,也是极多,但有些路,到底得自己走过才知道深浅,尤其是对伯爷这种军旅之人而言,最是如此。
范某曾听说,当年靖南侯为了打好借道伐晋这一仗,曾数次以白龙鱼服亲自走过那条道,这才能有那一场神兵天降入晋之大捷。”
郑凡闻言,点点头。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就比如在当初自己第一次入乾时,是真没想到乾国那看似密密麻麻的堡寨后头,其边军,竟然是那种鸟样。
事实证明,如果当初大家都知道乾国三边边军那么拉胯的话,根本就轮不到他郑凡第一个下海吃螃蟹。
这次入楚,从范家身上,其实郑凡很清晰地感知到了楚国的社会面貌。
楚国,不仅仅意味着玉盘城下,那数万守城战力惊人最后不得不用围城一招才饿趴下的青鸾军,也不是镇南关后头,十几万楚国皇族禁军。
一个国家,它所能包涵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自己看见了一个范家,但在楚国,肯定不仅仅只有一个范家。
看似庞大的楚国,只要能够击垮他一次,能打入他的国境内,可以通过太多太多的手段去瓦解他的反抗能力。
“伯爷第二个目的,在范某看来,应该是想要为以后布局。”
“布局?”郑凡有些好奇道。
“是的,布局,因为伯爷您现在是雪海关总兵,范某相信,雪原,应该不会对伯爷构成太大的威胁了。
现如今天下大势,是大燕以一国独扛三强。
一强,为蛮族,但如今蛮族和大燕显然近期内不会开战。
二和三,则为乾楚。
至于晋人余孽和野人,已经不够资格上桌了。
眼下,平野伯经营雪海关,日后一旦用兵,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否则大燕朝廷是不会让伯爷您率军去银浪郡打乾国的,也不会去更远地打蛮族,伯爷所要面对的日后战场,必然就是大楚!”
因为距离离得近,以雪海关为基点想要对外开拓的,攻打楚国,是必然的。
最极端情况,就是大燕其他战线出现巨大问题,不得不让郑凡率军千里迢迢去支援,这是最极端的。
“此次伯爷入楚,大可将这大楚看作是这大泽香舌,至于是静心烹制地喝,小口小口地品还是一锅煮了大火一烹放作凉茶,就全凭伯爷心意了。”
郑凡点了点头,问道:“那第三个目的呢?”
“第三个目的,就是扬名!”
“扬名?”
“时下民间好事者有个说法,当世年轻将领有四大,一则为蛮族小王子,二则为乾国钟天朗,三则为大楚年尧,四则为大燕伯爷您。
在范某看来,另外仨,都不足以与伯爷您并立。
他们三个,其实全都是靠的家世支撑,小王子有王庭,钟天朗有钟家这个乾国第一将门,年尧是摄政王在潜邸时的家奴出身,只有伯爷您,看似也曾有贵人相助,但一个是被人笑话为有眼无珠的镇北侯府郡主,一个是落魄的六皇子,所以,伯爷您是靠真刀真枪的本事,建造出来的这番功业!
说句犯忌讳的话,伯爷您深受靖南侯看重,更是被靖南侯引以为得意门生,这份殊荣,堪称无双。
但伯爷您的年纪,还是太过年轻,所以您必须得继续立下大功,不是为了巩固伯爷您现如今的地位,而是在日后江湖草莽间再有好事者评比什么四大八大将星时,会自动地将伯爷您筛出。
让世人觉得,您不该和他们在一起比,而应该和靖南侯镇北侯,和钟文道这帮人去比。
文人需作品造文名,军人需战功塑威望。
伯爷您现在,需要战功,需要威望,需要名声,您,很需要。”
范正文越说越激动,
这个男子,是有心气儿的,但却不得不自出生起就接受这种宿命,他明明是在说郑凡,但自己,却说着说着像是被感染了一样:
“伯爷,您要做的,是立下一片大大的军功,日后,才能接靖南侯的班,日后燕国再有战事时,燕皇陛下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伯爷您!”
郑凡点点头,道:“三个目的,范兄说得都对。”
范正文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讪讪一笑,道:
“伯爷,是范某唐突了。”
郑凡摇头道:“既是自家人,又何来什么唐突不唐突的?”
说着,
郑凡又道:
“还请范兄教我,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既然这三个目的说得头头是道,那郑凡相信范正文肯定也帮自己规划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范正文端起茶杯,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随即,又将杯子重重地砸在桌面上,
道:
“巧了么不是伯爷,下月十五,也就是元宵节那日,摄政王同胞之妹,大楚四公主,将嫁予屈氏当代嫡长子。”
听到这个消息,郑凡马上心领神会,嘴巴微微张开。
而站在郑凡身后的四娘,眼睛直接亮了!
范正文继续笑道:
“大婚那日,平野伯若是能率军劫走公主,
此功如何?
此名如何?
此威如何?”
范正文深吸一口气,像是一头压抑许久的野兽,终于得以找到机会露出自己深藏的獠牙,站起身,重新用茶杯从盆里舀出一杯凉茶,对着郑凡,
道:
“可谓不虚此行乎?”
郑伯爷也站起身,端起茶杯,重重地和范正文碰了一杯,
道: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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