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凌空。
今夜的小院尤其寂静,平时见到的将军们都不在似有紧急军务要议,孙思雨也破天荒地请辜听弦喝酒去了。
吟儿一个人提灯站在檐下一直等,待到戌时林阡才回到锯浪顶,一身戎装,提刀挎弓,眉宇间暗透征掠之意。
“怎么了有军情”吟儿上前几步,感觉他身上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迎面扑来。
“又一批控弦庄势力在凤县、仪陇等地出现,即将由王淮号令集结,我推测这是银月的下一步计划,必须趁早前去摧毁。逐浪、孟尝都已分赴前线,过几也会去,吟儿,你暂且在后方养病,不必上阵。”他与她回到里屋去,放下兵器褪去战甲,换上一件素白衣袍。
“好。”她还关心的,是今天走马场上那令人心折的一幕,“对了,蓝姑娘她身体可好些了吗”
“只是偶染风寒,高烧已经退了。”他坐在床沿,陈述之时,不无心痛,毕竟,他曾经用全部的精力去爱过那个女子。
她重情重义的男人啊,对唐羽那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侍卫都不惜冒险去救,更何况“蓝玉泽”这个名字在他涉道之初都一直魂牵梦萦。
吟儿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低头述说自己的猜测“胜南我觉得,宋贤他,是故意的。”
“什么”阡一怔。
“宋贤是真的失忆了么”吟儿一边说,一边摇头否定,“先前都以为他在寒潭里呆久了所以失忆,可我不也在寒潭里呆了半年之久么,我失忆了吗可见宋贤他,是故意伪装成失忆的样子。”
“他与你经历不同,怎可以随意推测”林阡面带一丝诧异,显然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
“不是随意推测。其实今天蓝姑娘差点被辜听弦的马撞到,我见到宋贤脸上的表情,有紧张和恐惧一闪而过。却偏偏在之后装成若无其事谈笑自若,岂不是太可疑了吗”吟儿续说,“在蓝姑娘来之前,他并未和兰山有过分亲密的接触,在蓝姑娘到场之后,他才刻意开始表现”
“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他的记忆恢复费尽心力,有多少人在期待他重新回到山东领导泰安义军去他没有瞒骗我们的理由,更不可能不知轻重大体、自私得伤害这么多人。”林阡神色淡漠将她否决,目光清寒注视着她,“你所说的这种人,绝不可能是宋贤,我也不允许有任何人猜忌他。吟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吟儿看他眼神中的温柔消耗殆尽,换上一种从不曾对她有过的冷绝,才知宋贤对他是何等重要,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都是与他的兄弟一起出生入死的,所以宁可失去了那份回忆,也不要存在一个蒙上尘埃的现实。
“钱爽将军说,但凡有血性的男人,兄弟都是第一等重要,今时今日,总算领教到了”吟儿叹气,笑了笑,起身。
“什么”林阡一愣。
“为了兄弟,什么都可以豁出去的,钱爽是这样,你林阡是这样,杨宋贤何尝不会这样只要他装作不认识你们,就可以完全退出你们的生活;他装作不认识蓝姑娘,就用不着蓝姑娘以身相许来报恩。管什么泰安义军,知什么轻重大体。”吟儿偏就继续说了下去,打破他刚刚限定的“下不为例”。
林阡怒而站起,将她强行拉过,一把按在床头,喝道“林念昔是你更了解他,还是我更了解他”他只有在愤怒到极致之时,才会对她连名带姓地称呼不留余地。
“不错是你更了解他,但是是我更了解你”吟儿不能动弹,倔强毫不妥协,“为了你,他忍心做这一切,可是你为了他,自欺不肯接受这事实”
“你你这丫头,怎就这般执拗我不想听见什么,你就恣意说什么”那一刻林阡完全不能理解,吟儿为什么一直不肯后退一步,自是既不忍伤了她身体,又发自内心真的太愤怒。
吟儿泪水已在眼眶打转,精疲力尽偏偏不肯屈从“我只说我认定的事实,不代表每件事对的都是你哪怕有些话,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他一怔,松开手来,敛了怒气,其实是多简单的一句话。
谁都知道,要逆他林阡是怎样的艰难,先前他就从不会对谁低头,因谁改变,外力越是强,越是要征服,如今,更就连天骄都不可能再逆他偏偏这个丫头,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可是,一味逆他,还不是为了他还不是要阻止他的独断专行往一意孤行去
叹了口气,他低下身来,想要擦去吟儿颊上的眼泪,她却将他手臂打开,转过头去面朝里面“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
“唉”他始料不及,哭笑不得站在那里,“你可知道,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是敌人刚要弃械投降你自己反倒先哭了”
她不理他,一直没有再转过脸来,背对着他似是还在抽泣。
“我错了,你赢了宋贤的事我会去留意你还哭什么”他站久了,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却还是不理他,沉默了有好半晌只有双肩在颤。
多年来他林阡呼风唤雨翻天覆地,何时有过攻不破的城池克不下的领地,谁能想,他也有个最怕的武器,就是眼前这女子沉默不说话,常教他手足无措、无计可施
“给我转过来”他总是猜不透她,上前去语气冷硬地喝令她,她却执拗着更加往最里面靠,脸都快贴住了墙壁。
林阡一看可急了,生怕她误解了哪句话想不开,眼见无法让她转过来,于是平日里的指挥若定荡然无存,鲁莽地运起内劲就把那张床往外拖出了好大一段距离吟儿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床就已经被他强行搬到屋子中央来,林阡也瞬间跑到了她的这一侧来看到她正面方才罢休。
小丫头哪里是在偷哭,分明就是在窃笑竟然将他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怒不可遏“哼,你是知道了自己一定会赢”
“你”吟儿错愕地发现了林阡的这一创举,笑得直接喘不过气来,“你不是林阡,是张飞哈哈,哈哈”
他这才缓过神来,却无暇跟她说笑“今后勿再这般玩笑。”
“呵呵,才知你爹和云蓝师父为何床不靠着墙摆放”吟儿本想说笑,却见阡紧绷着脸,明显是紧张自己,再想到适才为了宋贤而争执,不禁收起笑意、叹了口气,“你恼我吗”
“确实恼你,真不愧是属牛的个性,凡事都要跟我力争到底,扯我袖子,撅我面子”他苦笑了一声,语气变轻,“却是更加恼我自己吟儿,我不希望,连你也被短刀谷的氛围影响,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深思熟虑我也不知道,这对吟儿来讲,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不会是坏事。既然这里是你林阡的家,那我被这里的氛围影响也是应该的。”吟儿一笑,“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老得很快,要老就两个人一起老,这一场生,反正谁也回不去了。”
“不,还是喜欢年少轻狂的吟儿,配少年老成的林阡,如此才天造地设。”林阡也微露出一丝笑意,握紧吟儿的双手,“吟儿,接下来的这场战事,少则十数日,多则两三月。是第一次我征战在外,你独自留在谷里”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不用担心,有天骄在。我信他。”吟儿说。
“哦吟儿会信天骄的么”林阡一怔,“那可真难得啊”
“你呢这一战,可艰苦么”吟儿笑。
“这一战的对手,都是些深埋在地底下几十年的控弦庄老奸细。若非控弦庄屡战屡败伤亡惨重,不会这么快就被银月翻出来投以实用。”林阡向她粗略描述,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因为是刚刚投以实用士气正旺,可能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打得会有些不适应,待过段日子跟他们打熟了摸透了他们的实力,应该会越来越得心应手。”
五月初,川陕周边陆续有控弦庄奸细响应银月集结,凤州、汉中、剑阁、南充、仪陇人数之多,盛况空前,可想而知,金朝对于间谍的投入丝毫不亚于宋,前仆后继,井然有序。潜伏这么多年,竟甚少有变节者。
不过,这群被林阡笑称为“老奸细”的敌人们,毕竟尘封了多年,按吟儿的语言描述,就是已经“发霉”了。所以未必能死灰复燃,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林阡令厉风行、金陵镇大散关,调李君前战汉中、祝孟尝定剑阁,遣海逐浪征南充、莫非平仪陇,命钱爽握达州、吴越扼云阳,并亲率大军一扫凤州之污浊气象。
前线战绩辉煌,二十天内真可谓势如破竹、节节胜利,气吞骄虏,风卷残云,短刀谷内一干人等,只感觉他们出征没多久,竟就又一支支凯旋归来,东谷西岭,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然则,战争总要这样残酷,每次回来的人都必定和出去的不一样,哪怕是打了胜仗也总有伤亡,所幸人数会被俘虏或归降者填补上。乱世,命总是这样的不值一提。
更残酷的是,强者欺压下的弱者,会找更弱者去报复。便就像仪陇一带战火纷飞金人仓皇败溃时,他们会慌不择路地闯到广安这边黑和谐道会的范围内来,为了泄愤,竟残忍对此地的兄弟屠杀
起先,由于正在仪陇领军的莫非将军有属于他的战事要兼顾,黑和谐道会的大当家郑奕、二当家郭昶、三当家孙寄啸、六当家颜猛,都不曾想过要求助他,而是想先凭着自己的力量与杀入自己家园的金人们抗衡。
久之,却渐见疲弱凭黑和谐道会的实力,比不过控弦庄那些穷途末路的凶徒
“控弦庄,唉,又是控弦庄”郑奕历数近几次川东战伐,无不是和控弦庄有关,程沐空在先,八剑在后,王淮、秦毓虽不曾与黑和谐道会正面交锋,却也曾掳走过孙思雨也罢,控弦庄的势力发源于京兆府,自是在地理位置上就比南北前十更加接近川陕。
“唉受伤比拉屎简单,伤愈比还难”郭昶懊恼地攥着自己手中繁弱剑,自去年与鬼蜮之战他中了水弩之毒以后,功力只能恢复三成,极大地影响了黑和谐道会实力。
“实在扛不住的话,咱们便就近去找那位莫非将军”颜猛对林阡的盟军一向奉若神明。
“甚好,甚好。”黑和谐道会今年初最新加入的一个七当家尤虎,对敌经验不足,也说不出个意见来,只懂一味附和。
“事已至此,只能求助于林阡的手下了。”坐在轮椅上的孙寄啸点头,自陈旭离开之后,黑和谐道会的军师非他莫属。
然则窗口却传来一声冷笑。诸位当家循声看去,原是那个红衣男人洪瀚抒。
可笑也可笑,上次几位当家这么紧张坐在一块商议备战时,对手还是这个名叫洪瀚抒的杀人恶魔,偏偏现在他就站在旁边跟他们一起商议备战了谁知道形势是怎么走的
“你笑什么”郭昶性子直,瞪大了眼睛问。
“没必要求助林阡自己不会打吗”洪瀚抒一手撑住窗台从屋外轻松翻了进来,魁梧身姿,威武不凡,“不会打,我教你们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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