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还未开花,那树下的女孩倒生得一张白皙脸庞,乌丸似的眼睛若非露出惊慌失措,倒真是个甜美的小人。
沈砚认出来了,这是她姑母家大表哥的小女儿沈莹莹,在桑园里一贯得宠爱。沈莹莹这人气性十分大,小小年纪就自觉高人一等,去沈砚家做客也敢给沈瑄脸色看。
而她们主仆方才议论的林万峰,也是她的庶兄。
“沈砚、砚姑姑!?你怎么在这儿,你偷听我说话?”沈莹莹吓得小脸煞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继而气得尖叫,怒目圆睁。
她的侍女也惊恐万分,缩着脖子半句不敢掺合。
“你有什么值得我偷听的?”沈砚觉得她这样张牙舞爪真是不可爱,慢吞吞挑衅道,“有什么话为何要背人说,我现在就去当姑母的面揭穿你是个假面心毒的坏芯子,你也跟来,你也当面骂我试试?”
沈莹莹被她的话吓呆了,假面心毒的坏芯子,这是说的谁?
她因长得娇美,一向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小仙女,这还是第一回听到有人这样形容她,顿时又是惊怒又是委屈,心火直窜七窍。但她还有一分理智,知道自己理亏在先,真闹僵了这个总仗着身份的赖皮女人真能做出那种撕破脸的事来!
“砚姑姑你听岔了,”沈莹莹忙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被沈砚躲开后笑得十分尴尬,“我和小银在说一个采桑女呢,那桑女惯会哄我祖母,但我听说她有些不检点……”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人从没提到过沈砚的名字,心放下一半。
“我听岔了?”沈砚也不和她多说,转身就走,“吴娘,你代我去大姑母跟前说一声,就说桑园里有人不欢迎,午时我就不蹭饭了,先行一步。”
和沈莹莹这种又熊又傲的小孩子没什么好理论的,这种假狐狸就得让她最倚仗的人来治。
“你站住,站住!”沈莹莹见她如此果决,吓得直跺脚,这无赖怎么不好好说话,半点礼数也不讲。沈砚若真的这样离开桑园,可想而知她定是要被父亲和祖母骂惨了!
“姑姑别走!”她这时才感到怕了,跑到沈砚身前张开手拦着,忍着泪意道:“姑姑好不容易来一趟,留下来吃个饭罢,祖母常念叨你呢,你也不忍心叫老人家失望罢!”
唉,小姑娘就是好唬,听见告状就心虚了,须知今日沈砚是陪宾,她若不告而别先就落了崔岑的颜面。但沈莹莹小小年纪就如此骄横,今日撞见了教训一番并不为过,沈砚便冷声道:“可是我一想到要和你同席,就没胃口。”
沈砚可没有长她一辈的自觉,也没觉得不能欺负小女孩,她也才十五岁,谁还不是个宝宝?
一旁的小银和吴娘都惊呆了,尤其是吴娘。
在太守府里时,没人敢这样妄议沈砚,吴娘也就从没见过她这样率性的一面,亏她还一直觉得自家七娘是个宽和、不爱生事的泥人性子,这才真是想岔了!
见着她就没胃口!沈莹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委屈得眼眶发红,泪水打转。她盯着沈砚,唇瓣哆嗦低声道:“姑姑,我昨晚吹了风有些不舒服,一会儿就不去祖母那里用饭了。”
毫不意外,沈砚也只是漫不经心一笑:“随你。”
哪怕沈砚趁机讥讽教训她几句也好,偏她对自己的委屈退让看得这么随意,这让沈莹莹心里的愤怒又暴涨了一大截。贱人,贱人!不过是仗着自己生在舅公家里,她也姓沈,她也是沈家嫡孙女啊!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
等崔岑参观完蚕室、织房和染房,已是午时一刻,这还只逛了桑园一小半地方。沈砚中途又缀了上去,不紧不慢跟着晃了一圈。
倒是钟意发现她中间不见过,落后几步找她搭话:“七娘子方才怎么没有去蚕室,莫不是怕了?”
没想到钟意无意中发现了真相,沈砚也没有瞒他,点了点头。
这倒是出乎意料!不过想想那些小虫卵密密麻麻的,女孩子嘛!钟意乐不可支,跑去崔岑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两人还朝她的方向望来,一看就是在笑话她。
午间摆席,果然不见沈莹莹露面。
崔岑和大姑母上坐,沈复和沈辉作主陪,桑园里几个子侄辈连林万峰都老实坐着,倒是大堂哥的两个嫡子不见踪影。沈砚与这一家都是面子情,不知大姑母是如何与崔岑一干人介绍的,她也没兴趣再关心一遍。
她的席位就摆在大姑母下手处,这倒方便了老太太时不时转头和她说话。
“阿砚啊,你看姑母这里如何?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是淘气,府里哪个假山都要钻一钻,我这儿可是真正万亩山林,你要是喜欢,可要常过来玩。”大姑母对沈砚是越看越满意,不但模样好,性子也软和安静,真要能和孙子凑成一对,桑园还是要落在她手里,毕竟这才是她沈家的人。
大姑母一辈子要强,心里实是对她那个入赘的夫婿有几分看不起,连带她自己生的儿女,也觉得不是真正沈家血脉,沈家这座金山造的基业传给儿子们,总有一分不乐意。当年沈老太君力排众议把桑园交给大姑母,大姑母便也将这责任扛起,她爱重自己的姓氏和出身,她老去后定也不能叫沈家产业交给旁姓。
老人家不糊涂,再怎么样招赘,这世间都是从父血论,儿孙毕竟原该姓林。只有阿砚是她弟弟的嫡生女儿,是她的亲外甥女,旁个人比不了。
沈砚抬眸看了眼上首的崔岑,就算她和川蜀做不成亲事,也是万不想和大姑母一家有这方面的牵扯。
大姑母的脾性她清楚几分,要想法子断了老人家的念想倒也不难。
“姑母还记得呀,如今我倒是喜欢坐下来在石头上雕花,为此还练了好几年刀工,就是刀子折损得厉害,姑母这儿可有上好生铁匀我一些?”
“刀子?”大姑母听她这轻缓嗓音唬了一跳,她隐约听弟妹李氏说起过外甥女喜欢砚台,倒不知道什么石头刀子。
沈砚便捡起一只干净筷子,将它在指间灵巧地转挽了几轮花样,最后眼花缭乱要失控时倏然收住!筷尖抵在桌上,像一柄细刀子插进桌面:“就像这样,姑母,我可不是幼时那样了。”
这撒泼杂耍的模样,成何体统?大姑母只觉沈砚虽是笑盈盈的,但望过来的眼睛格外精亮,竟有几分对立的强悍之势。她心头一惊,隐隐有十分不喜,拉着沈砚说话的心就淡了大半。
那边崔岑正向沈辉问起这几日的雨势。
“……乌镇春日里,向来有这么多雨水吗?方才听沈二公子所说,家蚕怕冷怕热,怕湿怕燥,性情十分娇贵,我来乌镇路上竟有大半时间在下雨,这怕是易积潮气,不利孵化罢?”
沈辉也是无奈苦笑:“今年雨水格外多些,崔侯说的不错,开春回温也不若往年,再加上湿气过重,桑园里好些蚕卵已是废壳,损失千万。”
沈砚竖耳听着,心中一动。
待到散席,沈砚寻机问了几个下人。
青陀山的桑园选址在此,沈砚知道附近有一条大河,方便取水灌溉林园。除此之外,她记忆里隐约记得幼年来大姑母家时,曾听说附近有个拦水坝。今春阴雨不断,雨量超常,她有些放心不下。
但问了几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反倒是林万峰那个大侄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姑姑说的,可能是牛角坳那个水坝,但那是几十年前建的,如今怕是已弃用。”
“这儿离牛角坳有多远?”对这个漂亮大侄子,沈砚倒没什么意见,歹竹出好笋,林万峰是大姑母家她少有的几个还有些好感的人。
“离桑园约有十几里,有些偏远,姑姑这是想?”
“你识得路吗?”沈砚即刻拿定主意,“再唤几个护卫,你带我前去看看。”
乌镇菏泽遍布,城中水路通达向海,她知道的几个水坝均在周边乡县,这半日功夫她怕是走不去。眼前的水坝不知什么情况,但听“牛角坳”名字就知山势地形,勉强能做个参考。
她平日里懒惫,但明知天象有异,就这样漠视心中的不安她也做不出。
只愿是多心了!
林万峰踌躇了一会儿应下,又建议道:“我识得路,不过还是请上小叔陪我们一道罢,我……我们要用车。”他本想说我们两人尚年幼,这样贸然去到陌生地方,他没办法护好小姑周全,随即想到自己要比小姑大几岁,个头也比她高,就忍下了。
沈砚没有异议。
崔岑一行人向大姑母告辞,沈辉送他们离开,登车前沈砚忽然叫住他。虽然不情愿,但她扮起小人来也毫不费力:“堂哥,我想起这地有处风景不错,你借我一车嘛,趁天还没黑我想去逛逛。”
沈辉哪有不应的,且不放心她一个人钻山林,定要亲自陪同。
“崔侯恕罪,就请哥哥送你回城罢,我要任性一回了。”沈砚也不管沈复不赞同的眼色,只向崔岑歉然一笑。
崔岑就见林万峰悄悄站到了沈砚身后,两人年少俊美,有无形默契,宛若一对璧人。
唔,想着闲来无事,崔岑便扬起唇角,道:“时日尚早,有这等赏春之事,七娘子不嫌弃的话,带上我一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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