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望饶絮二人在养心殿外候了片刻,才见着传话的公公打了帘子出来,传口谕命他二人入殿见驾。
待入了大殿,才发觉这殿内独有赵默一人,正背对过身,手持一卷书册,不知在想些什么。
“微臣……”唐望开口,倏尔打断了赵默的思绪。
赵默原是四皇子,年纪比起唐望,大不出几岁,瞧着也是风华正茂的年岁,穿了一件暗绛色衣袍,上镶银绣线缀以盘龙纹,周身显出一丝清贵冷意,赵默抬手示意唐望二人不必行礼,“新婚燕尔,过得可还习惯。”来回省去了称呼,仿佛耳边的问候一般,那音色也如淙淙流水微凉,赵默心里于唐望,是有愧的,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唐望最不该是那个为自己“分此忧”的人,可他确实是为了政治筹谋,硬是将一个陌生女人塞给了“他”。
这一切唐望也心知肚明,如今京城内武官出身的独留卫国公、戚国公两脉,戚家后人弃武投文,早已不提剑戟,而两年前卫家二公子卫焱平边时遭伏殉国,卫家因此元气大伤,从此也渐渐沉寂下去。
事随境迁,如今赵默欲起复武将,便将目光流连于江州靖安侯饶家与当今太后的娘家薛氏一族,这才成就了此段“姻缘”,如今东林党跋扈结营,合力上奏摈斥武将,这赐婚还是顶了先帝密诏的名头才得以顺利行事。
沉思片刻,唐望开口道,“臣前几日听闻今日太后娘娘凤体欠安,皇上该多去探望才是。”唐望素来聪敏,说出的每句话都自有一番主意。
唐望与赵默视线相对,君臣间的默契不堪说破,赵默点点头,又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为贺你大婚,朕还特备了赏赐送到你府上。”说完,这才注意唐望身边立着的那位。
一身榴花红配以幻色罗裙,额角缀以的银丝流苏与乌发同辉共映,似一朵空谷间肆意吐香的夜昙,蛊惑人心。
饶絮此时也微微抬起头,一双凤眸亮如点漆,眼底似笑非笑,赵默挑眉与之对上,却不得不承认,面前这深潭似的目光让他切实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悦。
他心头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让唐望“娶”这个人。
殿内一时静默,空气凝结了一般,唯有唐望这个小呆子能轻易拨乱这一切,拱手谢恩一若往常,似乎从始至终未察觉到流转间的异样。
“臣告退。”直至望着唐望二人离开,赵默也没寻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或许,是他多虑了,现下看来,他该听她的话,去探望探望太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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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絮与唐望从殿内出来,原路返回,饶絮此时却像吃了草一般,心头的不快迅速滋长起来,快步走出几尺开外。
唐望撩起衣摆,赶忙碎步跟在身后,“夫人,你走得这样快做什么。”
饶絮突地停下步子,转过身,与唐望果不其然地撞了满怀,饶絮还是伸手扶了一把眼前人的肩膀,又瘦又弱,立时又拉开距离,捋起袖子点着唐望的鼻子,正色警告道,“以后,不准你牵我的手。”
“夫人这是……”唐望探头试探道,“生气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
“没有!”饶絮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抬眼细细扫了一下面前这张小脸,在日光照耀下宛若透明了一般,仔细看还能隐约看出皮肤下浅浅的血管和细细的绒毛来,哪里有半点成年男子该有的模样?
再结合方才那皇帝碍人的目光,眼珠子差点就要掉到这小断袖怀里去了,这个臭小子和那狗皇帝之间,莫非,有什么龌龊关系不成?饶絮愤愤地想着,一双凤目顿时有些微灼,可他却说不清道不明这情绪的真实来源。
饶絮打心底厌恶起唐望,既然是个断袖,又何必要娶妻,岂不是误了别人的一辈子,等等,“误”这个字用在这儿,饶絮面上一凛,容不得自己深思下去,正色开口道,“总之你离我远点,看见你我就心烦!”
唐望愣怔在原处,表情下流露出一丝怅怅然,却看得饶絮中邪一般,心头端的一跳,顿时觉得眼前的人给自己下了什么天底下最狠最利的毒、药,“我…先回车了。”说完,怕露什么馅似的,长腿一迈,头也不回地赶紧溜走了。
“唐首辅,皇后娘娘有请。”半路上,皇后身边的常公公,拦了唐望的去路,唐望交待车夫先将夫人送回府,独自一人来了皇后娘娘所在的昭华殿。
唐望来时,皇后戚柔正在殿前的花圃里侍弄着前几日亲手嫁接的月季,弯腰拨弄着新长成的芽点。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唐望恭敬地屈身一礼,见那背对的身影动了动。
“唐大人免礼。”戚柔声音与人的感觉很像,缓缓柔柔地,听不出什么旁的情绪。一袭水蓝的罗裙未曾回过身来,便瞧那脂玉般洁白的颈子露出,于乌发间只缀了一枚银色花枝垂珠步摇,尽显灵动之美态。
唐望静静地立着,像是在等皇后开口。
“唐大人觉得我这株月季如何?”戚柔转过一个侧脸,柔和的光影顺着鼻尖泻下来。
“由娘娘亲手所栽的月季,自然是‘不逐群芳更代谢,一生享用四时春’。”唐望看那花蕊包裹着的鹅黄碎绮,一字一句认真答道。
戚柔轻轻笑起来,薄肩也微微耸动着,“竟不知何时,唐首辅也学会这样的阿谀奉承来。”
唐望沉默,不知皇后娘娘召她来,意指何为。
戚柔自顾地讲起,“本宫植这株月季确是废了心血,这砧木用的是野生蔷薇,需在野外才能挖到,挖到了就得即刻送进宫来,也只能存个两三天,上面的月季穗木细细切削处理后,插入砧木之中,昨日绽出了这微露新芒的花苞来,”转头瞧了一眼唐望,“唐首辅觉得这开出的,究竟会是山野中的蔷薇或是宫墙内的月季呢?”
唐望不解地望着皇后,“臣才疏学浅,不甚清楚。”
又听她徐徐开口,“本宫也是想知这结果,才亲手移了此株种在院内,每日这么盼着候着,越发觉得这月季像起一个人来。”
“哦?臣敢问是何人?”唐望拱手请教。
“正是,唐首辅本人呢,”戚柔弯起嘴角,斜目睨着唐望又道,“一身蟒袍,孱肩扛江山,质本柔弱,素心牵社稷。”单从语气并听不出情绪来。
唐望苦守身份,活到现在,别的不甚精明,在这方面心思却敏感得很。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单纯的赞赏,或,暗示?
宫墙内的月季如闺秀柔弱,野外的蔷薇似朝堂诡谲,二者接嫁,会开出怎样的结果?
唐望其实也想知道。
“……娘娘谬赞,”沉默片刻,终开口道,“娘娘的花若是开了,还烦请差人告知微臣一声,臣自当前来拜贺。”
戚柔微笑着点点头,“唐首辅大婚,本宫也备了贺礼,临来时已差了常公公送去你府上,”其实她心里并不厌恶唐望,甚至有些妒忌,因为她知道,只有提起唐望时,那个人凝了寒冰的眼底才会有丝丝松动,试探他甚至激怒他,似乎已经成了这深宫之中唯一的娱兴。
这不,唐望谢恩完前脚刚走,李公公的传话便到,“万岁爷今夜摆驾昭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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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天色暗下得快。
赵默撩衣摆踏入昭华殿内,细看那动作间带了些不易察的怒气。
傍晚在花圃里沾污了衣裙,戚柔换上另一套水粉色罗裳,衬得整个人更为通透晶莹起来。
“陛下来了。”戚柔面上的笑容,不出往常,温婉顺从。
赵默并没有抬头看她,不发一言地坐下,一张俊脸有些微微发白,只盯着矮桌前两盏茶汤萦冒热气,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像树丛间一只假寐的狮子,慵懒无心。
“臣妾猜……皇上是想来问问臣妾,”戚柔径自坐下,吹了吹茶盏中的青叶,轻抿上一口,接道,“今日同唐首辅谈了些什么?”语气间略带了一丝讥诮的意味,到底是心尖最宝贝的人,竟非要护得这般紧才行吗?
赵默的眼神果然动了动,下一秒,伸出长臂,一把攥住戚柔的腕子,扯带了过来,方才那杯茶盏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屋外的侍候的宫人闻声入殿,却被赵默呵斥道,“滚出去,没有朕的传唤,不许进来!”
戚柔面上仍是那副强作的镇静,故意激道,“皇上何必动这样大的怒,臣妾又不会吃了唐首辅。”
“闭嘴,”赵默的话一向不多,今日破天荒地添上了两句,“区区庶女,自不量力。”
其实只有贴身侍候的李公公知道,皇上动怒的缘由并不是因为娘娘召见唐首辅,而是从太后那回来,甚至在寝殿少见地独饮了几杯。
薛太后并非赵默的生母,自己的生母是谁,连赵默自己甚至也不大清楚。先帝在位时,有位极宠的贵妃,名唤戚雪寒,而赵默的生母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人,据说与这位戚贵妃有四分相像。一日,先帝爷酒后宠幸了这个可怜的宫人,才有了他的出生,和由降生起便伴他左右的羞耻身世。而当年的戚贵妃正是皇后戚柔的姑母,这也是赵默连带着厌恶皇后的原因之一。
打小没了生母,赵默便由一直无子嗣的薛贵妃收养,没过太久,过继在当年邢皇后名下。薛太后今日拈着佛珠,同赵默叙话,道,“说到底,哀家不过是个便宜得来的太后,本不该过问这些,只是哀家瞧戚柔是个柔顺的孩子,待皇上也是诚心实意的,自王府以来,却遭皇帝百般冷落。哀家知道,她的娘家、姓氏,皇帝不喜,可皇家子嗣又怎能等同儿戏,若立嗣人选不能出在皇后肚子里,必定后患无穷。当年先帝执意立戚贵妃之子赵乾为太子,说句不该说的,若不是折损了福报,哪能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没了?戚贵妃丧子郁郁寡欢,第二位皇子也未能保住,还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哀家真的不想再一次看到皇家遭此劫难。”
赵默回想着薛太后的话,看着戚柔苍白的面容,目光渐渐回过神。
戚柔秀眉蹙起,喃喃道,“区区庶女,”那年,戚家上下觉得四皇子赵默无根基不可倚,只有她,一个区区庶女,因着一厢情愿的爱慕,毅然选择嫁他入王府,没有想象中的琴瑟和鸣,却也不曾想过一朝为后,戚柔的眼底突然湿润起来,反唇相讥道,“怎么,连皇上您也会嫌弃臣妾的出身吗?”
“你找死!”直直被戳在痛处,赵默恨极的目光里霎时泛起点点嗜血的锋芒,倒映在那暗色瞳仁里的戚柔浅浅笑起来,似乎,只有在他恨极的时候,眼里才会出现她的影子。
赵默的掌心扣在那不盈一握的玉颈之上,蔑视道,“不得宠幸,便跑去太后宫里诉苦,皇后娘娘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倏尔贴近戚柔的耳畔,伴着酒意用几近残忍的语气道,“这么想要子嗣,不如你现在就跪下求我,朕赏你……”
待戚柔美目圆睁,奋力挣脱起来,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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