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和容不渔一路目不斜视地回了清河城,路边几乎每隔几步便能瞧见一堆被风干的尸骨,狰狞可怖。
虽然每个城池都有护城的城界,但是清河城的城门依然建得高耸入云,以防城界破后这座城门能成为最后一道防护。
城门大开着,过了如同地道一般阴冷的城墙后,举目便是一条一望无际的长街,道路两边全是贩卖商品的修士。
容不渔抱着满怀的花穿过喧闹人群,有人瞧见了他,扬声冲他打招呼:“三爷,今儿又去外面采花啊?”
容不渔丝毫没在意这话的嘲讽,含笑着点头:“是啊,收货颇丰,你要买花吗?”
一旁的人哄堂大笑,满是讥笑讽刺。
“三爷如此钟爱花,还是自己留着吧。”
“哈哈哈三爷下回可以同我们一起去城外,那些化尘不要的花您可以随便捡,不要三玉石。”
在一旁的时尘脸都气白了,抓着容不渔的袖子快步走过人群,将他们的嘲讽抛在身后。
容不渔做事说话温吞至极,被扯着踉跄了几步,花还掉了几枝。
他回头道:“哎,时尘,我的花掉了。”
时尘还是扯着他往前走,忍着气小声道:“不要了,你去捡他们指不定更要笑话你,走了,快走!”
容不渔:“可是……”
时尘没等他可是完,强行拖着他跑到了长街尾。
清河城的长街虽长,但是只有前面一段有些好东西,越往里走东西越次,久而久之,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往后走了。
在长街尾摆摊的人都是些灵力微末的修士,买的东西也都参差不齐,缺玉珏、废玉石之类的,全都是没人要的废品。
在长街最后一个摊位,容不渔的花摊五颜六色,极其抓眼。
那摊位上放了一个破旧的架子,上面摆放着娇艳欲滴的花,一旁还放着一个缺了一个角的长椅。
一方木牌竖在那,上书一排字——一株三玉,童叟无欺。
整个清河城的人饶是看在他那张脸想要来照顾生意,也要被这狮子大开口的要价给吓退回去了。
周遭没了多少人,时尘才停下步子,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容不渔一眼。
容不渔走到那花摊前,正忙着将花往架子上放,没把时尘的怒气放在心上。
“容叔。”时尘忍无可忍,“那些人明摆着拿你当笑话看,你还每回都搭理他们,嫌他们嘲讽得不够狠吗?还有今天那两个人,他们拉你入伙只是因为你那花粉,拿你当枪使呢,你怎么还傻乎乎地自愿被利用啊?”
时尘虽然冒险做诱饵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最后好歹能弄些东西回来,容不渔却不一样,他明知道自己化尘只会得到花,每回还要甘心被利用,这是时尘最气不过的。
容不渔将花摆完,回头笑道:“他们说几句又怎么了,别生气。”
时尘道:“我就是气不过,那种拿旁人的苦处当成笑话的人,自己过得铁定不怎么如意,你日后可千万别再搭话了,他们见你不理会,久而久之也便觉得没意思不会睬你了,听到没?”
容不渔柔声道:“好——那你买花吗?”
时尘:“……”
时尘气得险些把弓砸他脸上:“不买!”
容不渔却没听他的话,随手拈起一支梨花枝,驱蚊子似的一下甩在了时尘的脸上。
时尘被打得眼睛一闭,接着只感觉一阵花香扑鼻,脸上的刺痛仿佛瞬间消散了。
他再次张开眼睛时,容不渔正垂着眸看着手中的梨花枝,方才还欺霜赛雪的花瓣此时像是一瞬间枯萎了一般,枯黄得簌簌落在地上。
时尘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方才那些伤痕早就消失不见。
容不渔微微偏头,修长细白的手指竖起点在苍白的唇边,轻轻一笑。
“嘘。”
时尘顿时将惊呼声吞了回去,眼神依然不可置信。
他本以为自家容叔除了美一无是处,方才突然用花枝来为他治伤,土包子时尘前所未闻,开始思考容叔是不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大能。
容不渔将花枝随手一扔,坐到了一旁缺了一只角的软椅上,懒洋洋道:“先赊账,下回记得还我钱,三个玉石,童叟无欺。”
时尘正在满心想着容叔会不会是个隐世高人,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险些被噎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隐世高人会面不改色地坑熟人钱吗?
容不渔躺在木塌上,正要闭眸睡觉,瞧见时尘还杵在那,不明所以道:“怎么了?还想买花吗?”
时尘翻了个白眼,想要拂袖而去但还是没走。
他在原地踩了沙地半天,才小声道:“容叔,那城界当真要破了吗?”
容不渔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几句话的功夫他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鸦羽长睫垂下,在泪痣下洒下隐隐阴影。
他随手将长发拨到一旁的扶手上挂着,淡淡道:“清河城的城界每年都要破上那么几回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可稀奇的?乖乖回去睡觉吧,这事儿自会有大人来处置的。”
时尘撇嘴:“清河城的大人一个个的,要么不务正业,要么作奸犯科,你瞧瞧那长街上,哪有什么人能靠得住?”
容不渔轻笑,指了指自己:“我啊。”
时尘:“呵,容叔,您还是歇着吧。”
容不渔:“……”
这倒霉孩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周遭燥热的南风不知什么时候似乎变了方向,隐隐还夹杂着丝丝寒意。
时尘闲来无事正帮容不渔把花架上的花按颜色摆好,乍一被风吹来,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看了看有些昏沉的天空,嘀咕道:“天儿怎么变了,要下雨了?”
容不渔似乎睡着了,没搭话。
时尘没怎么在意,正要继续摆花,城中央突然传来一阵幽远沉重的钟声。
一声,两声,连绵不绝。
时尘手里的花突然落了下去,在小憩的容不渔也倏地张开了狭长的眸子。
很快,那有些诡异的钟声幽幽停止,余音片刻才消散。
等到整整十二声钟声停止后,时尘呆怔地弯腰捡起地上的花,喃喃道:“冬日要来了?”
容不渔撑着手坐了起来,眉头难得皱了起来。
时尘转过头来,呆呆重复一遍:“容叔,我没听错吧,真的是冬日?”
容不渔点点头,道:“寒气已来,冬日快到了。”
他声音依旧不着调,但是平日里懒到骨子里的气质却悄无声息地变了。
冬日说来就来,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而随着方才那阵带着寒意的风拂来后,黄沙满地上却缓慢结起了冰霜。
寒意逐渐朝四周蔓延。
大雪突然毫无征兆地飘了起来。
容不渔半阖着的眸子微微张开,抬头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容不渔平日里懒得出奇,和人说话一直都是半阖着眸子,似乎张开眼睛都嫌费力气。
但此时张开眼睛斜看向虚空时,时尘才发现他的眸子竟然是如同琉璃珠子似的淡灰,幽深又莫测。
如同他这个人。
时尘自小长在清河城的长街尾,自有印象起便记得此人一直在这里卖花。
他容貌太过艳丽,举止投足之间全是他们这等穷乡僻壤里养不出的雍容气质,但是问其他的来历,却没人能说得上来。
他就像是凭空出现似的,悄无声息地融入最令人忽视的长街尾,一待就是好多年。
时尘都从小屁孩长成了半大的少年,而容不渔竟然如同初见时那般,一分都没有变过。
时尘:“容叔?”
容不渔接了一手的雪花,才看向木架上的花,道:“下雪了?那我的花是不是就卖不出去了?”
时尘:“……”
时尘真的很想摇醒他:我的容叔啊,就算不是冬日,您的花也没人买啊。
他有气无力地将花架旁的遮雨布扯上来把花给挡住,催促道:“我们快点回去吧,要不然肯定要被冻成冰渣子不可。”
时尘从小到大只经历过一次冬日,还是在年幼的时候。
那时的他同容不渔本是陌路。
冬日来临,钟声响彻整个清河之境。
而时尘年少轻狂,以为钟声过后的冬日只是像平常那般飘飘雪花结结冰的冬天,所以没放在心上,依旧在街上玩闹。
而冬日的第二场寒风呼啸拂来时,直接将他单薄的身体冻实在了原地,就在险些被冻死的前一瞬,容不渔梦游似的出来救了他。
也正因那次,两人才逐渐相识。
容不渔已站了起来,他微仰着头看着城门口的方向,突然道:“我要出城一趟。”
时尘愣了一下:“什么?”
容不渔不着痕迹地将发间那个做工粗糙的簪子拿下来塞到袖子里,才从长椅下拿出一把破烂的骨伞,道:“我的木簪好像睡觉的时候,忘在城门口了。”
时尘听清他的话,胡乱看了看他的发间,发现那要命的簪子似乎真的不在,几乎不顾长幼地冲他咆哮了:“容叔,冬日!冬日您晓得吗?风吹来会把你冻成冰渣子的那种,您还要为了一个簪子去城门口,这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容不渔眨了眨眼睛,道:“我的簪子比较重要。”
时尘咆哮:“容叔!”
容不渔瞧着十分不修边幅,除了爱花,便只有发上常年挽发的木簪子最令他在意了,时尘这么些年也知晓他很宝贝那破木头簪子,却不曾想到他竟然在意到这个地步。
一旁的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回家避冬,无意中听到两人的话,嗤笑了一声,道:“时尘啊,三爷脑子同旁人不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管他做什么,赶紧回去布结界去。”
几句话的功夫,整个长街的人已走了大半。
雪越下越大。
容不渔对旁人的冷嘲热讽丝毫不放在心上,自顾自地撑起伞,对时尘道:“先回去吧,我找到簪子就回家。”
时尘气得眼圈都红了:“你你你……你!去吧去吧!尽管去吧,我再管你我就被活尸吃了!”
容不渔忙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呸呸呸,童言无忌,邪祟退散。”
时尘:“……”
时尘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容不渔依然和气地冲他一笑,撑着伞逆着人潮往城门口走去。
时尘气得直跺脚,冲着他的背影怒道:“你被冻死在外面,我可不替你收尸啊!”
容不渔只给他一个满不在乎的背影,似乎在说“三爷我以地为棺天为盖”。
冬日骤然来临,整个长街的人在一炷香内悉数走了个干净,寒热交加的气浪一圈圈翻滚而来,将黄沙和着枯叶拂起。
容不渔将袖中簪子重新插回发间。
他撑着伞慢条斯理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一片片雪花落在破伞的骨伞上,瞬间消散个无影无踪。
只是走着,他突然抬起左手抚在了耳朵上。
那握着伞柄的手腕间戴着一块黑色琉璃珠,此时悠然飘来一阵黑雾,瞬间在他身旁化为被黑雾笼罩的隐隐人形。
那人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连声音都是一片虚无难辨。
容不渔抚着耳朵,眉头罕见地皱起:“吵死了。”
他说的吵不是城中人来回奔走喧哗的声音,而是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传来的铃铛声。
一声一声,自从落雪后便从不间断。
那黑雾——犹襄声音冷淡,还带着叠音,莫名诡异:“城外有东西过来了?”
容不渔点头。
长街上已经有人将所有灵力筑成了厚厚的结界罩住屋舍,唯恐被冻成冰渣,人也越来越少。
很快,周遭再次恢复安静,只有阵法结界散发出幽蓝光芒。
犹襄再次化为黑雾,顺着他的手爬到伞柄上,接着宛如黑墨般在纸伞上盘旋成龙飞凤舞的水墨画。
只有容不渔能听见的铃铛声响个不停,震耳欲聋,且离城门口越近响声越剧烈。
容不渔道:“活尸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声音,更何况冬日来临,城外怕是早已成为冰天雪地。”
犹襄道:“境外之物?鬼厌?或是你仇家?”
容不渔:“十有八九。”
他顿了下步子,蹙眉道:“鬼厌那东西烦人得很,我不想去。”
犹襄安慰他:“不要想这么糟糕,你往好了想,如果是境外那些恨不得把你扒皮剥骨的仇家呢?”
容不渔:“……”
容不渔步子完全停住了,幽幽道:“我更不想去了。”
犹襄似乎冷笑一声,道:“结界都裂成蛛网了,你要是再不去补,是想等着活尸围城,化为一抔黄沙吗?”
容不渔道:“我不会死。”
犹襄道:“你是死得不够彻底吧。”
容不渔这才缓慢迈步。
城门已关,容不渔撑着伞目不斜视走过,在碰到巨大的城门时,身体骤然化为银白色的光点,在远处炸开。
下一瞬,光点在城外重新凝聚成他颀长的身影。
纸伞上的犹襄突然开口道:“冬日。”
容不渔抬头看去。
平日里一眼望不到的沙海荒原似乎升起了一条银白色的线,接着宛如一座雪山拔地而起,浩浩荡荡地朝着清河城推来。
轰隆一阵阵巨响,响彻天地。
容不渔垂下眸,仿佛没有瞧见不远处逐渐逼近的寒潮,依然慢吞吞地朝着前面走。
“在那。”
周遭已经寒气笼罩,轻轻吐气都会凝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
他踩在结成冰霜的地上,一步一个脚印,但是下一瞬便会被寒霜再次淹没。
在冬日来临时,饶是通天大能,也会被那彻骨的寒冷冻成冰雕。
容不渔走了片刻,连衣摆都已经在缓慢落霜时,才终于在城界处停下了步子。
这里正是白日里城界破的地方。
容不渔瞳孔闪着冷光,看着不远处的暗处。
伞柄下坠着的一棵白玉石缓慢散发着光芒,将周遭照亮。
一瞬间,容不渔耳畔的铃铛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中,五步之外的雪地上,,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突然伸了出来,一把将地面按出了一排指痕。
容不渔瞳孔动都没动,仿佛不知惧怕般冷淡地看着雪堆。
——只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袖中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那雪堆中的人似乎受了重伤,周遭一片血腥气弥漫,难闻得要命。
那人挣扎着往前爬了两下,露出满是鲜血的脸。
那一瞬间,本来已经停止的铃铛声猛然剧烈地响了起来。
那人两只纯澈无措的眼睛中全是乞求地看着容不渔,声音颤抖,还有些嘶哑。
“求你……救……”
容不渔看着他半晌,才面不改色地转身,飞快掠身离开。
那人:“……”
犹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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