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城已经许久没有下雨了。
烈日炎炎,城外一望无际黄沙漫天,就连护城河也干涸龟裂,裂纹蔓延,宛如密密麻麻的蛛网。
夕阳西下,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背着一张弓逆光朝着城门口跑来,一身粗布麻衣破破烂烂,白净的小脸上还有两道刮痕。
他兔子似的一溜烟飞跑而来,不远处的荒原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尘土飞扬地朝他追来。
少年满脸惧怕,边跑边回身哆嗦着将木弓拉开,直到拉至满弓,指尖凝出一股真元,瞬间化为一道虚幻的箭羽。
箭羽呼啸一声,猛地朝后面射去。
身后怒吼的声响更大了。
少年:“啊!”
城门口的巨石旁躲着两个人,瞧见少年连滚带爬地奔来,顿时怒道:“就你那准头,乱射什么箭啊,把他们引来就成了!”
少年飞快跑着,喘着粗气还要反驳:“我我有箭!我还是能射准的!”
巨石旁背着大刀的女人骂道:“五百次能射准一回,嘚瑟个什么劲,赶紧跑过来——老三,符起。”
巨石后一个男人比了个好的手势。
此时少年已跑到了近处,直接往前面踉跄一扑。
清河城的透明结界骤然打开,少年纤瘦的身体就像是撞入了水面上,虚空中一阵水纹涟漪微微荡漾,瞬间消失。
而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凶兽”却接二连三撞在了宛如护盾的结界上。
砰砰一阵巨响。
女人立刻道:“起!”
负责符咒的男人立刻一挥手,地面上无数黄符骤然从灰尘中炸起,如同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飞跃上前,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将追来的东西围困在一起。
灰尘中的怒吼声更凶恶了。
少年瘫在地上急喘气,脸上全是汗水。
四周弥漫着甜腻的花香,他偏头打了个喷嚏,才气若游丝道:“下回我绝对不要再做诱饵了,刚才一个没跑稳,险些被吃了。”
瞧见那“追兵”被男人的符咒困住,女人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摇曳生姿地走上前。
灰尘散去后,露出了被符咒困在中央的“追兵”。
追少年的是一群如同行尸走肉的人——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浑身全是腐烂的伤口血肉,灰白的脸上全是狰狞之色,涎水和着血水从口中流下,时不时含糊地发出刺耳难听的嘶吼声。
女人伸手数了数,点了个数,才道:“这回收获颇丰,若是运气好的话,勉强能度过下个冬日,还能把我这刀给换了——三爷,您不来瞧瞧吗?”
她朝着巨石后喊了一声,没人应。
“小子,把你容叔叫醒,这都该分赃了,他怎么还睡得这么沉?”
缓过气的少年忙背着弓,飞快爬到了巨石上,冲着巨石下道:“容叔,容叔啊!快醒醒啊,他们要卷东西跑了!”
巨石下长满了毛绒似的枯草,再加上有凉荫遮着,这位容三爷已经惬意地躺着睡了一觉了。
容三爷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墨发几乎比他还要长,流水似的铺在枯草上。
他被少年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看了半天,才懒洋洋道:“时尘啊,你当诱饵回来了?”
时尘撇撇嘴:“别提了,差点被吃了——容叔你快别睡了,起来分赃啦。”
容三爷长相极其俊美,两只眼底还坠着两颗泪痣,头发未束衣衫不整,一副睡颜惺忪的倦怠模样。
他懒洋洋道了声好,却没起身,眸子半阖着,似乎又要睡过去了。
时辰拍拍石头:“容叔!”
容三爷这才挣扎着起身了。
这位容三爷在清河城极其出名。
他一不靠修为,二不靠钱财,只凭借自己非人的美貌和惨不忍睹的气运在清河城中备受瞩目,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首要谈资。
不过说美貌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在末行之日,就算长得再美,若是没什么本事,照样沦为活尸齿下的亡魂,和其他人金贵不到哪里去。
城中的老人都道:容貌带泪痣的人往往命苦,而容三爷好事成双,竟一下点了两颗——命苦得几乎带煞,气运薄弱得也几近没有。
每每出去随人一起去城外诛杀活尸,将尸首化尘后,旁人都是得到各种稀奇珍宝,就单单他,每一次都是一束花,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在清河城卖花一卖就是好多年。
但是在末行之日,众人只要养活自己便好,哪里还有闲钱卖花臭美,自然而然他的花儿也卖不出去——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容三爷懒得浑身仿佛没了骨头,脚尖一点轻飘飘越过巨石落地,白衣垂下。
他变戏法似的五指一旋,凭空变出一枝花来,朝着时尘认真道:“买花吗?”
他长发垂地也不嫌脏,柔声言语间,美艳清绝。
只是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
时尘十分心动,然后拒绝:“不买。”
容三爷很体贴:“可以赊账。”
时尘道:“这么些年了我就没见你卖出去一枝花过,容叔,求求你了,您能不能不要总是逮着熟人坑啊?”
一旁的女人忍无可忍打断他们的话:“二位,到底还要不要化尘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容三爷这才放弃了日常说服旁人买花,掩唇打了个哈欠,随手用一根木簪子将长发挽起,慢悠悠走了过来。
他一走进,萦绕在周遭的花香更甜腻了,馥郁得有些令人想吐。
女人捂住了鼻子,艰难道:“三爷,能把花香先收了吗?活尸已经被困住了。”
容三爷屈指一弹,凭空出现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在周遭如同光芒下无数灰尘的花粉漂浮片刻,才骤然流水似的朝瓶中飘去。
很快,周围那腻人的香气悉数消失。
其他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容三爷不追逐财宝,将瓷瓶收在袖中,懒散道:“你们先化吧,剩几个留给我便好了。”
其他人也没和他客气,反正就算让容三爷先去给活尸化尘,得到的肯定也是一捧的花儿。
背后负着大刀的女人暧昧地朝着容三爷抛了个媚眼,这才将背后的刀取下,随手一抛,身上真元倾泻而出,包裹着长刀在空中分为几道虚幻刀刃。
时尘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那身形消瘦的女人面无表情五指合拢,指尖如同牵引着什么,霍然往下一压,空中虚幻刀刃瞬间如同箭雨一般飞窜入了符阵中。
符阵在刀刃飞窜下来的瞬间便化为光芒包裹住刀刃,那真元更加凶悍,轰然一声巨响,朝着那被围困住的活尸砸下。
只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尘土飞扬。
刀刃穿透骨肉的渗人声接连响起。
女人将刀收回,轻轻吹了吹刀刃,重新放在了背后。
尘土沉寂后,原地已经只剩下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两人分别上前,站在几具动也不能动的腐尸前,面不改色地垂下手,掌心散发出一股真元,将尸身整个包裹住。
那一团尸首被真元包裹后,缓慢地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光芒。
接着,腐肉缓慢融为灰烬,连带着骨头一起,整个化为一抔黄土。
化尘后,人形的黄沙中,心口处有一团微光。
女人“啧”了一声,随手一挥,微光飘到他手上。
她吹干净上面的黄沙,瞧着有些灰暗的晶石,叹气道:“又没什么好东西,今天运气真是差。”
男人手中也是几块闪着白光的晶石和一堆花,依然一言不发。
女人将花儿扔了,才转过头看站在原地似乎在打瞌睡的容三爷,轻笑一声,道:“三爷的花粉确实有效,不知我能否拿玉石同您交换一瓶开开眼呢?”
容三爷轻柔笑了笑,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枝花来:“那你买花吗?”
女人:“……”
她满心都是“一个大男人每天和花打交道真是看不下去”,但是这次之所以困活尸这般容易,容三爷的花粉功不可没,所以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蔑视。
她没有多纠缠,勾唇一笑带着人拂袖而去。
路过时尘面前时,还在道:“走了,日后再合作啊,小诱饵。”
时尘目送着他们潇洒地离开,撇着嘴将那一旁的几具尸首化了尘。
——一块红色的玉石,和一株不知道什么品类的花。
时辰气馁地将花给扔了,将玉石塞到了怀里。
时尘正自怨自艾着,一旁突然飘来一阵花香,回头看去。
容三爷怀里抱着一堆的花,什么颜色都有。
时尘:“……”
突然平衡了。
一阵狂风拂来,将地面上人形的黄沙吹得飞舞起来,瞬间不见踪迹。
容三爷将花抱在怀里,还有几支拿不完簌簌往下掉,他弯不下腰来,只好求助时尘。
时尘撇撇嘴,只好弯腰将众人懒得瞧上一眼的花捡起来塞到他怀里。
容三爷道:“哎,你们丢掉的那些花也一起捡起来塞给我。”
时尘:“……”
两人捡好了花,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耳尖地听见一声如同琉璃破碎时的脆响。
时尘愣了一下,道:“容叔,你听到什么没有?”
容三爷被花粉呛得偏头打了个喷嚏,漫不经心道:“没啊。”
时尘皱眉在原地转了两圈,才发现那声音的源头。
——在他不远处,将整个城池包围住的幽蓝色透明护阵,像是有了裂纹的琉璃,或是破碎的冰面,裂缝缓慢地朝着头顶蔓延开去。
时尘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他试探着走上前,轻轻在裂纹处按了按。
虚空再次发出一圈涟漪。
“护城界……是坏了吗?”
在他身后的容三爷一直半阖着的眸子突然张开,灰色的眸子几近冷淡地看着护城界的幽幽蓝光。
这一年,是三界陷落的第九年。
遍地活尸,寸草不生。
自从九年前中央城的魔修塔灵力暴走后,以望川山脉一分为二的九州方圆一夜之间人数少了一半。
死去的修士被残余的魔气侵蚀,化为不知苦痛神智全无的活尸,遇见活人便狰狞地想去吞噬、同化。
一时间,生存下来的修士哀鸿遍野,整个九州三界彻底到了末行之日。
容三爷微微抬头,看着灰蓝交融的苍穹,只觉拂面热风中隐隐夹杂了一丝寒意。
时尘还要扯着他去看城界的裂纹,容三爷却转身就走。
时尘忙跟上去:“容叔,容叔!”
容不渔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先别管了,回去睡觉才是最要紧的。”
时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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