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林太医已经由国公爷亲送打点离开了府邸。
孟姨娘噤若寒蝉,一张脸血色都褪尽了,往角落里掖缩着。一双眼儿骨碌碌转得快,像是酝酿法子应对。
从外面折回来的宋国公踏进屋子,此刻面罩寒霜,冷森森扫过了屋子里的一众。孟姨娘露了怯弱委屈,还不忘偷偷瞟向长乐郡主,欲言又止。
宋吟晚在这时开了口:“孙姨娘是长期中毒以致不能生育,背后下毒之人是要断国公府的子嗣,何尝歹毒的心思!父亲明察!”
孟姨娘此时无视了孙姨娘投过来的怨毒目光,只盯着宋吟晚,总算明白过来自己打一开始就着了她的算计了。
汤果糕里的巴豆粉是她亲自下的,怎可能会查不出,定是她给替换了!既撇清了宋昱元,还引出来林太医!现如今,现如今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孟姨娘这会儿看宋吟晚的眼神无疑是看个妖怪,怎嫁了人没能把她病死,还脱胎换骨竟都让她识破且破解了,反逼得她步步失守,不敢想真让她查到些什么会是个什么下场。
她心下发急,额头上沁出细汗,不经意就对了宋国公的目光,再作委屈惊慌,那人动了动身子却被郡主按住了,而后就真没再动过。顿时心下寒意甚然。
“老爷……”
“老爷,在祁婆子的房里搜到了这东西,这祁婆子是在孙姨娘院里当差的,孙姨娘那事儿来痛厉害,都是这婆子给熬药的,药就是治的药。”焦妈妈把药包呈上。
孟姨娘霎时软了身子,没想这么快就让人给查了出来,紧抿着唇角,眼珠子乱转,正急思量法子。
宋吟晚查验了药包,“药包里掺了黄柏,零陵香这些都属凉药,倒是用了泄火还成,治宫寒岂不玩笑,连我都知,府医岂能不知!这方子用几年了?”
“七、七年前……”孙姨娘双目猩红,猛地朝着孟姨娘那扑了过去,“是你,当初是你说我与你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在国公府互相帮持,是你让府医替我相看,这么多年苦药不断,却不受补,原来是你!”
“妹妹这话也未免太诛心了,我与你好心好意,你怎就这样赖了我头上,这婆子到底受谁的指使尚未问清!”孟姨娘忙是撇开。
“祁妈妈,你在我苑子里七年,你扪心自问,这七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这样害我啊!”孙姨娘哭得撕心裂肺,精神和身体双重打击之下,险些昏过去。
老妇辩解:“奴婢从来都是从药房领的,也不晓得什么个药,只知道是给姨娘吃补身子的,哪知道是害人的,老爷明察啊!”
“这样问怕是问到日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父亲还是速断速决的好。”
“用家法!”
“老爷!”祁婆子惊呼,眼神溜向了孟姨娘,看后者紧咬着唇却丝毫没有帮一把的意思。这板子挨了第三下,便直呼招了。
“是孟姨娘,奴婢是收了孟姨娘的银钱替孟姨娘办事的!孟姨娘,你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啊!”
才几下就打得皮开肉绽,嗷嗷直呼,一把老骨头,不招便是替主子成全丧命了。
只是人都是自私的,选了自保,便像竹筒倒豆子,把孟姨娘卖了个干净。就连巴豆粉,也有她掺和一脚。
孟姨娘彻底瘫软了身子,颤巍巍迎上了宋国公视线,顿时被他的眼神冷僵。“老爷,老爷冤枉呐。”
“前有断绝国公府子嗣,后又栽赃陷害父亲幼子,孟姨娘,我父亲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恶毒!”宋吟晚眉眼一片冰冷。
“老爷,是妾身糊涂,妾身得了老爷宠爱,却不知餍足怕旁人瓜分了老爷的爱,这才行的糊涂事。求老爷看在妾身苦心栽培两个孩子,不不不,求老爷看在我父兄救过老国公爷的面子上饶了妾身这回罢!”
孟姨娘扑到了宋国公怀里,泫然若泣,哭也是哭得拿捏分寸,没一点丑态,“老爷,妾身从十二那年见了您就一见倾心,暗暗立誓非你不嫁,孰料上天捉弄,您迎娶她人,可妾身还是想着您。”
“圣上为妾身安排婚配,也不乏京中世家贵胄,也能做人家的正经嫡妻,是您说不负妾身,妾身才义无反顾不顾流言委身于你。为了您,什么刁难苦楚都能忍,都能咽。老爷,老爷……”
宋国公似乎是被触动,眉眼稍转软和,宋吟霜便是这时到的。同样是女儿,宋吟霜知书达理,温柔娴淑,虽才情比不得乔平昭,样貌比不得宋吟晚,但论笼络父亲的心,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姨娘,姨娘你这是怎么了?”她瞧见孟姨娘惊慌失措的模样,又怵怕外面见了血的场面,“父亲,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霜儿,这不是你姑娘家该掺和的事,先回去。”宋国公启口。
“老爷,妾身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啊……”
“爹爹,可是为了孙姨娘那事,怎么扯到孟姨娘身上去的,当中莫不是有什么冤情罢,可查仔细了没有?元哥儿那日还说不单是孟姨娘,就连我也……”
宋吟晚顿住了身子,长乐郡主满面绯红,“你个小——”只是回眸时瞥见了宋吟晚不认同的神情,才转了口,“小丫头说道什么呢,什么污水都泼我儿门口,张口就来的本事莫不是随了你姨娘的!”
“可我前儿给娘娘请安的时候还听到娘娘似乎对于爹爹宿在孙姨娘那不满,正是同元哥儿说的。”
“你个——”长乐郡主当即给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死字还没出口,就让宋吟晚截住了,旁边的眠春递的竹条子一下抽向了宋吟霜。不过听着响声巨大,却是抽在地上,如此就已经把宋吟霜吓得失态尖叫。
“且不说我阿娘说没说过,就你偷听外加搬弄是非,若有下回,我这一下定抽你嘴巴,省得你自个管不住,日后生事端!”
“宋吟晚!”宋吟霜想到她横归横,但没想过是这么个让自己丢丑的法子,顿时气得变了音调,“爹爹,莫不是嫁了侯府,这脾性还涨了,一家子姐妹,竟要这样相对了,若是叫姐夫瞧见,不知会以为我们国公府是怎么个家教!”
宋国公也瞥过来视线,母女俩一块嘤嘤嘤,嘤得他头疼,可宋吟晚这副样子确实不好叫封侯看见,“弄得跟市井泼妇样子做什么,还不放下!成何体统!”
宋吟晚松了手,那竹条子掉了地上。拿得起放得下,也不指着这大杀四方。
“二妹妹,是孟姨娘自己犯的事,就是到了公堂也翻不了身,你还想变什么花样出来?”
“你胡说,姨娘从来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哪日被逼急了都没一句重话,自个受委屈,怎会像你说的!”
孙姨娘瞪着红眼,看不下去,“二小姐,是林太医断的,也是婆子亲口招认受那绵羊温软的孟姨娘指使下药,敢问妾身这断了子孙后福的账该找谁算!”
宋吟霜这时猛地凝向孟姨娘,但看她哭得伤心,一遍一遍告罪糊涂,“爹爹,姨娘平日里的为人您最清楚了,日日谨小慎微,定是不知怎么想不开钻的死胡同,行差踏错,爹爹饶了姨娘罢。”
宋国公不置词。
“爹爹,今儿是姐姐的席面。”宋吟霜想着,过了眼下这关,回头她和姨娘轮着磨,总能把事情过去的。
“人证物证都齐全了,父亲该拿个论断了。”
“老爷,老爷啊……”
宋国公抬眼,眸色深沉,掩不住那一丝迟疑。
长乐郡主直直杵着,看得分明,是那一大一小贱人给迷得,简直能喷出火来。
宋吟晚却不意外,再多的证据搁了那宠妾灭妻的男人跟前,也能叫那温言软语给化了。气是有的,两人的情说不定也是深的,但今儿这事她在这就绝翻不过去篇儿。
她余光里瞥见枕月悄摸溜回,心下笃定。“事关子嗣,兹事体大,父亲便也体谅体谅孙姨娘可怜罢。”
孙姨娘悲呼了一声‘老爷’,掩帕恸哭。
“阿姐,你嫁出府去了,是外人,这府里的事是爹爹和主母,怎能由你逼问着的道理。”
与此同时,她又近了宋吟晚一步,压低了声道,“你嫁了个克妻孤煞命,而你心慕的元璟哥哥却一心求娶我,你再不甘心又如何,还不是得认命,仔细你哪天就死于非命!”
宋吟晚冷眸幽幽觑着她,没有宋吟霜期待中的反应。
宋吟霜被看得头皮兀的一阵发麻。不该是这样的,若是以往她早该失心疯似动起手了,这时候场面越混乱越好,她再趁机在宋吟晚脸上留下条抓痕,让封侯也瞧瞧自己娶到的是什么货色。
姨娘的事兴许还能给盖过去。
而眼下,宋吟晚凝着她,是失望透顶,亦是惋惜,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阿娘是秦王独女,长乐郡主,身份高贵。若不是看在孟姨娘是旧部遗孤,朝廷有善待一条,多番忍让,才能让她如此得寸进尺肖想不该想的,栽赃诬陷嫡子嫡女,断人子嗣。”
长乐郡主忽的觉得裙边被拧了一下,瞧见了身边的宋吟晚眨了眨眼,福至心灵也软和了态度,擒着帕子拭眼角,“我性子直,嘴又不如孟姨娘能说会道,哪知道我恪守分寸不苛待旧部遗孤,可防不住人家肠子里弯弯绕绕啊老爷!”
宋吟晚憋住了笑,面向宋吟霜时眸子里又落了冷意,“你我是姐妹。虽你是庶出,但身上淌着的血是一样的。父亲偏宠你,我虽羡慕,也不曾苛待过你,从来都是我有什么,你也有什么。而今我嫁出了府,你也快到年纪,将来作了归宿打算,一家子姐妹和和气气,往后帮扶。”
“而你却在我和夫君回门宴时,拿你和封元璟之事激我,无非是知道我最痛恨京城里污蔑我的流言,激我失态。试问有哪家的妹妹要这样作践姐姐?”
“我今儿便把话撂这,我与封元璟是子虚乌有,是让人嚼舌根嚼出来的。病了一场没什么看不通透的,往后我是侯爷正妻,只要我活一日,你和封元璟之间便绝无可能,姐妹怎可嫁叔侄,难道这道理你都不懂!”
“你——”宋吟霜何曾被她这样怼过,一时气恼上头脱口,“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是胜在会投胎,是正经嫡出!”
话落,便瞥见了宋国公脸色,顿觉失言懊悔。
宋吟晚轻飘飘道了句:“可不是就是正经伦常,你却念着嫡庶之分,宁可罔顾姐妹相亲,还觉得自己占理了?”
“咳,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隔着屏风外突然传来的熟悉男声,打断了这屋子里的吵闹。
宋国公首当其冲迎了出去,得亏长乐郡主先前让人把院子清理了,眼下就剩下个发落。封鹤廷来的不是时候,却也是时候。
“岳父大人,似乎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封鹤廷话问完就见长乐郡主身边的小妇人眼眸亮了亮。
“家里下人犯了点事,让侯爷见笑了。”
封鹤廷被拦在屏风那,实则也是看得清里头局势,宋国公登时面上有些下不来,“还不把人发去越山庄子。”
“是!”
管家带人扣住了孟姨娘,焦妈妈手快则是直接拿帕子堵上她的嘴,呜呜咽咽就被送下去了。
长乐郡主仿佛卸下了担子,眉眼里禁不住的喜色,只是在移步花厅去时敛下了,“人既是齐了,老爷,开席罢。”
宋国公招呼着封鹤廷入了席。
宋吟晚坐在封鹤廷右手边,斜对着宋国公和长乐郡主。目光时不时打量这对‘半路父母’。宋国公即便是上了年纪另有一番成熟俊逸,想也可知年轻时风采。只是这俊美同风流沾了边,不说后宅里的,还有那广香居,詹春楼里红粉知己都不少。
十几年吵吵嚷嚷,佳偶生怨,少不得孟姨娘做局,多少也与两人的性格有关。
思及此,宋吟晚看向封鹤廷,哪怕处在这样尴尬的局面里也不见一丝异样,云淡风轻。四叔家后院连个使唤女使都没有,倒是挺清净的。
还不等她回神,便听到一声轻笑,打长乐郡主那传来的,这才发现自己竟盯着四叔看走神了,冲淡了周遭尴尬,却是把自己置入了另一种的尴尬处境。
“来来来,贤婿,我敬你一杯,晚晚承蒙照顾了。”
封鹤廷举杯应和。“乃是应当的。小婿敬岳父大人。”
长乐郡主瞧看封鹤廷,是越看越满意的,再看埋头苦吃的女儿,故意咳嗽了一声,只是瞧着变机灵的女儿这会儿又不机灵了。
暗示了两回无用,才道,“晚晚,别顾自己吃,替你家侯爷也布布菜,这火腿炖肘子,时辰煨得刚刚好,是晚晚最爱吃的。”
宋吟晚承不住长乐郡主那热情,只得用瓷勺拣过去一块,“家里的厨子师从大内御厨,做的地道,你也别拘着,自己吃,自己吃。夫妻一体,莫拘谨。”
封鹤廷只在她提到‘夫妻一体’时眉心微动。
宋吟晚却差点咬着舌头,她都说了什么!
这一顿饭结束了,又歇过半晌,宋吟晚才同长乐郡主依依惜别上了马车。想想自己这一日回门还真是忙碌,反倒是封鹤廷喝茶看戏还挺自在。
不料,刚腹诽完就在马车里碰上了正主,下意识一个直身,就撞到了马车顶,当下‘嘶’一声。
“侯爷。”
“嗯。”
然后便是一片尴尬寂静。
封鹤廷脑子里则在想她说和封元璟的话,目光又不由停留在她身上,此刻的她,又和席间大快朵颐时松快很不同。
我到底做了什么使她这般忌惮?
宋吟晚靠着车壁的一边儿,心里对利用了四叔这点很是心虚。生怕封鹤廷翻出账来,故时时刻刻提防着。
“今日这出不像你性子。”
“那侯爷道我是什么性子的?”这话一出口,乍还有□□味,宋吟晚又想到最后是靠他才发落了孟姨娘,又缓和了些找补,“还不是她们母女欺人太甚,我是出嫁后险些病死才醒悟,若不重些敲打还真让人爬我阿娘头上不成?”
封鹤廷沉默。
宋吟晚这个原身跋扈却单纯,把手里的好牌打了个稀巴烂,她既接了手,自然就只有别人吃亏的份。俗话说久病成医,她乔二哥哥在太医院任职,同孙姨娘一接触一切脉便清楚这局如何破立,还给她阿娘笼络了个帮手。
两人各怀心思,车厢内的气氛归于寂静。
半晌,男人才又启口,“我并非那意思。”
“哦。”
话题至此,显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
偏封鹤廷不知是着了什么魔,脱口问道,“那要是你呢?”
宋吟晚莞尔,“和离或者守寡,我皆可。”
孰料这话说完,男人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人一样。吓得宋吟晚一个激灵往后,“侯爷,我,我说笑的。”
封鹤廷眸光深沉,隐杂万般情绪翻涌,最终话溜到嘴边哑了声音,“曾有人也这么说笑过。”
谁呀,这么有见地!不如引荐引荐啊!
宋吟晚脑袋里胡乱想,身子却在封鹤廷那目光注视下渐渐绷紧了。“侯爷我真是说笑了,你莫生气。”
封鹤廷的俊颜迫近,宋吟晚抵着他胸膛,不料人整个重量压了自己身上,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才发现这人烧成火炉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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