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兵荒马乱,在几方各怀心思中落了幕。
云隐斋里,宋吟晚睡到了天光大亮才醒,又是睁眼迷瞪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屈在红漆镙钿的美人榻上。
她扶着腰下床,酸软乏累,脚步轻轻往里屋边上去,一眼就瞥见了床上整齐的被褥,空无一人。
“难道是起了?”宋吟晚暗暗松了口气,松完了才觉得不对劲,“我作何这么心虚!”
随即想到封鹤廷那张冰块似的脸,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只怕一时是拗不过来了。
“小姐,小姐醒了,正好洗漱洗漱用朝饭。”眠春端着盆进门说道。
“几时了?”
“回小姐,辰时过半了。”枕月替她打理衣裳,也瞧见了她总是揉腰,“昨儿夜里想必是累着小姐了。”
宋吟晚思绪一歪,满脑子都是那一吻,登及脸红:“你,你个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小姐不曾侍候过人,昨夜里照顾侯爷定是没睡好,眼圈都青了。”
“……咳咳。”宋吟晚险些呛着,净脸岔开话,“都吃了两天白粥嘴里没味儿,我想吃馄饨,唔,还有牛肉酥饼。”
“奴婢这就传小厨房那做去。”
枕月被支去传饭,剩下眠春小心翼翼地给宋吟晚梳发。
发如黑缎,是用发膏养出来的。
从前的宋吟晚,是恨不得天天换花样,做京城里最出众夺目的那个。而病愈后的宋吟晚则简单多,照她的话说,省下的功夫不若多睡会儿时辰。
眠春替她簪上两支白玉南红如意珠钗,玉白珠红,衬得肌肤瓷白通透。宋吟晚本来就样貌生得极好,只是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如今这么收一收,媚而不俗,愈是让人移不开眼了。
“小姐真好看,跟天仙儿似的。”眠春盯着铜镜里呐呐说道。尤其主子脸颊那一抹娇红恰到好处,连她这个女儿身都不免心神荡漾。
“往后也不用这么讨巧卖乖,阿谀奉承听多了还是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
“奴婢是真心的!”眠春急忙辩解。都说嫁人许是二次投胎,连主子的脾气都有所改,于她们是天大好事,也愈发是真心侍奉的了。
宋吟晚逗得小丫头满面绯红,觉着有趣。经几日相处,同在这陌生侯府,拉近了不少。
眠春手上的动作兀的一顿,想起了紧要事。“小姐,这按理过了门三日后是要回府归宁,但那时姑爷未回,小姐您也还病着,郡主娘娘怕还一直挂心着。”
宋吟晚一愣,还真是忘了这茬了,“四……侯爷呢?”
改口得有些别扭。
眠春咧嘴一笑,像是终于等到了主子问这句,“姑爷一早去的书房处理公务,瞧着气色是好多了!”
“哦。”
正说着,枕月端着方木托盘来,食物香气热腾腾的迅猛席卷,十分勾人。
眠春又补了一句,“还没传朝饭。”
宋吟晚舀了个馄饨,皮薄馅大,里头还有笋丝和鸡茸,鲜美异常。“公务要紧,要是饿了肯定会传饭的。”
“……”理是这理,这好歹也做做样子罢。眠春想拉枕月站一条线,怎料那傻丫头还跟着点头,问宋吟晚牛肉酥饼好吃么。
牛肉酥饼自是好吃的,饼皮擀得得劲,掺了猪油酥,起层后香酥可口让人欲罢不能。里面的馅儿扎实,外面酥脆,撒的白芝麻面儿,咬一口直掉渣子。
眠春没能抵住诱惑,主仆仨分食了一盘,至于有谁吃没吃的早抛到了脑后。
但归宁这事,还得和封鹤廷一起。
宋吟晚用过了朝饭才去的书房,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一名婢女扶着红漆木托盘走出来,见到她盈盈一礼,唤了一声‘四夫人’便告退了。
“不是说侯爷身边没婢女侍候?”宋吟晚总觉得那婢女瞧见自己时露的慌张颇为古怪。
枕月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笑。眠春也像是憋着。
“你们想什么呢!还不是之前你们给念叨的!”宋吟晚乍也意识到问话惹了误会。
“许是厨房那送吃的,送吃的!”枕月忙是道。
“姑爷身边清清静静,又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如此洁身自好可是难得呢!”眠春提醒,“小姐还是说正事要紧。”
宋吟晚无奈,不过眠春说的倒属实,她从没听过四叔对哪位女子有意。身为皇上宠臣,婚姻大事都未必能由得了自己。第一任妻是叶太师之女,皇上做媒。第二任是礼部侍郎家的,听说和姜贵妃母家甚有渊源。
只可惜都命不长久,四叔也挺苦。
但最倒霉的还是她。
宋吟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了书房。
“咳,咳咳……”封鹤廷掩唇咳嗽,桌上堆满了公文书卷,手上一卷于她来时掩盖在了下面。“你怎么来了?”
语气疏离冷漠。
宋吟晚瞧着,刚才在他脸上所见的凄苦恍若错觉。她不欲作深究,简明扼要的把来意说了。
“今儿适逢双数‘六’,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个回国公府归宁?”
封鹤廷的目光落了她身上,孝心可鉴,举止妥当,于印象中大有不同。要说嫁人转性,他是不信,不过能蜷着尾巴安分过日子也是好。若有别的谋算……
他抬眼,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女子娇艳明朗,眉宇透露一丝娇憨,终究是长乐郡主将她养得过于‘单纯’了,如何谋得过侯府里的人心。
宋吟晚被瞧得后背发凉,怪像四叔在算计人的,眼下要算计到她头上,那不是只有扒皮抽骨的份!
“侯爷?”
“应该的。”
宋吟晚不由一喜,“那何时动身?”
“封安去备马车,待我处理完手边公文就去。”
那叫封安的长随去了,留下一个替封鹤廷研墨。
宋吟晚本来就打算回去等,却是瞥到了这一幕,顿时目露痛惜之色。
“这顶好的端砚怎能这般糟蹋!”她一眼就看到了蟹壳青的端砚上莲印,与乔二哥送她的那块出自同源。
绿端砚产自小湘峡,极少,做工这般精致,包浆温润自然的更是少有。而此方砚上还有端砚大师李伯宏的字——圆若用智,静则生明。我心不可转,惟持其平。同她那块,竟是一样。
宋吟晚不由分说接手了玉簪朱砂墨锭,用腕力三分,于墨池里似轻揉慢捻。就见墨在池中慢慢化开,轻轻动一动,就均匀地散开去,这叫‘墨荷承露’,哪经得住重力。
殊不知,在她研墨之际,一双深沉幽暗的眼却牢牢锁住了她,眸中随着女子相似神情动作波诡万分。
“出去。”
宋吟晚一愣,兀的回神,才惊觉封鹤廷的面色着实难看。只一停顿,“侯爷莫误会,只是见不得一方好砚受不得好待,并无半点私心。”
封鹤廷声音沉沉:“我知道你私心全在允濮身上。”
允濮是封元璟的表字。
宋吟晚美眸一横,未接这带刺的话,转身就走。
封鹤廷这儿闷了闷,如一拳头捶在了棉花里。手握住拳,重重在桌上捶了一下,眉眼间尽是冰冷。只是若细看,定会发现隐杂其中的一抹痛色。
“侯爷,逝者已矣,您可得保重身子。”封肃跪地。他和封安随侯爷从晋州往京城,一路快马加鞭,累死了几匹良驹,都不曾阖眼。
封鹤廷眼神骤然幽远,“我知。”
短短二字,道尽克制隐忍。
眼下时局,他若与乔家走动多些,都会给乔家惹来麻烦。然这满腔情恨无法纾解,如同钝刀子剜心,尚不见血,却撕心裂肺的痛。
男人扶桌起身,广袖白袍之下,可见消瘦。然那一双眼望着宋吟晚消失的方向,眸中透露深寒。
“那宋家的,于我侄儿痴慕至深,若真出了错,不是将好给了由头。”
“可,可这侯爷的名声也……”
“我有何妨?”
都不是她,又有何妨?
封鹤廷掩唇将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却咽回,霎时漫开无边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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