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魏朝恩找到纳兰容若的时候,他刚从南书房出来,准备出宫回府。

    “奴才承乾宫掌事太监魏朝恩见过纳兰公子。”魏朝恩的脸已经冻得通红,看来是等了很久。

    “承乾宫?可是佟贵人有什么事儿吗?”容若紧张起来。

    “劳烦纳兰公子您随奴才去一趟,我们家小主有话想对公子说。”

    容若随着魏朝恩来了御花园东北角堆秀山后头的凝香亭,佟宝卿宫女打扮,紫褐色的布制棉裙外头套了一件深蓝色的褂子,头发梳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只在发根处簪了一朵淡色的绢花,失了平日里的庄重富贵,却显得俏皮可爱,清丽至极。

    “小主,”容若要请安,佟宝卿微微摆了摆手,小声道:“不必多礼了。”又打发了紫苏,春苓在亭子外头守着,留了容若一个人说话。

    纳兰容若的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茫然又无法不满怀期待地望着佟宝卿,柔声问:“小主有什么要紧事?”

    “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能出手相助。”佟宝卿个子小,此刻仰着头,更显得娇小可爱,容若心里打鼓,连喘息都急促起来,他躲过佟宝卿殷切的眼神,小声道:“小主吩咐,奴才一定尽力。”

    “明日是冬至,我知道前线战事焦灼,京城人心浮动,明日皇上祭天大典,若是有捷报传来,必定普天同庆。”佟宝卿一字一句吐出,容若手心里的汗倏忽间就干了。

    “小主的意思是,安排人马,假传捷报?”容若连连摇头,“这是欺君啊,小主。”

    “所以我请公子帮忙,皇上怪罪下来,公子便说是我的主意。”

    佟宝卿的眼里有焦灼,有期望,更有绵延痴缠的心疼和爱意,看得容若心下一颤,可他还是狠了心道:“谁的主意都不成啊,欺君罔上,那是要杀头的。”容若搓手顿脚,“小主,这一件,奴才不能帮你。”

    佟宝卿的目光落在秀堆山顶的御景亭上,愁容满面:“公子常常陪皇上出入南书房,应该知道皇上已经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可一仗打到现在咱们已然是节节败退,眼下京师没有屯兵,皇上若是离京亲征,那就就两头不得安宁了。可皇上亲征是为了安定人心,若此时有捷报传来,岂不是皆大欢喜。所以,我出此下策,还望公子助我一臂之力。”

    纳兰容若的脸上漾起一层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如何能拒绝佟宝卿,刀山火海,披荆斩棘,只要她开口,他定会赴汤蹈火。

    佟宝卿收回目光,对着容若勉强一笑,“所以,公子愿意帮我吗?”

    容若看见佟宝卿眼眸中的自己点了点头,这一生,我只能出现在你的眼睛里,却永远走不到你的心里。

    冬至这日,结束了祭祀,玄烨照例还是先来了坤宁宫,坤宁宫的陈设一如往常,赫舍里去后,时间在这里是停滞的。玄烨一个人在正殿里坐了很久,想到许久之前玉林琇说过的坤宁不宁,从前他总以为那是玉林琇顺着太皇太后的意思试图劝说顺治爷不立董鄂妃为后的借口,自赫舍里去后,他便生了几分怀疑,静主子被废,当朝太后孤苦一生,赫舍里又早早仙逝,这坤宁宫的女人难倒都逃不过惨淡收场的命运?

    佟宝卿也带了二阿哥来坤宁宫,梁九功在殿外守着,见佟宝卿的暖轿停下,赶紧迎上去。

    佟宝卿搭了梁九功的手下轿子,浅笑道:“皇上在里头?”

    “进去了一个时辰了,按说今日有捷报传回,课皇上心情还是不大好。”梁九功苦着脸小声道。

    佟宝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望着紧闭的宫门道:“公公把门口守卫的人遣散开,我进去见皇上,他必定有话要说。”

    佟宝卿从乳母手中接过胤礽,裹在自己的斗篷里,轻轻推开了坤宁宫的大门。摇曳的烛火之下,玄烨垂着头坐在东里间的尽头,听到响声,抬头望向佟宝卿,眼神里的露出前所未有的浓浓爱意和绵长的希望,可这样的眼神一闪而过,玄烨清冷笑道:“朕竟然以为是柔舒回来了。”佟宝卿怀抱着二阿哥,她知道自己多余,却不知道如此多余。

    玄烨双手搁在膝头,面露倦色:“今日祭天大典,前线传来捷报,是你让容若安排的吧?”

    佟宝卿面如戚戚:“皇上若要怪罪,只怪我一个人就好。”

    “怪罪?”玄烨苦笑,“你们是为了朕,为了大清,朕不怪罪。可是佟宝卿,你是不是太着急了?”玄烨的目光如屋檐下的冰柱子,直直地戳向佟宝卿。

    “着急?”佟宝卿不解,“臣妾不懂。”

    玄烨的目光刀子一样从佟宝卿脸上划过,“玉莹着急,李燕飞也着急,她们亟不可待的想要搬进坤宁宫,想要取皇后而代之,朕以为你多少与她们不同,没想到你只是多忍了几个月而已。”

    玄烨的五官还是那么好看,他的胳膊撑在膝头,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那是赫舍里的遗物。

    佟宝卿觉得生气又可笑,她终于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在皇上眼里不过是刻意讨好,沽名钓誉。所有的回忆和回忆里的欢声笑语在玄烨还记得吗,还是他故意忘记了呢?

    佟宝卿清冷一笑,点头道:“是啊,是啊,臣妾养着仁孝皇后的儿子,觊觎着仁孝皇后的位子,还一心爱慕着仁孝皇后的夫君,所以臣妾站在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的确是臣妾求容若这么做的,那是因为臣妾想着捷报传出,王辅臣得了假消息也许就安定了,这样皇上也就不用御驾亲征了,臣妾没有要讨好皇上,只想用自己的绵薄之力来保护皇上;就像臣妾尽心尽力养着二阿哥,不是因为他有多尊贵,而是因为他是皇上最爱的儿子;臣妾以为跟皇上还有些多年的默契,没想到在皇上眼里我也不过是个攀龙附凤的女人,皇上,您连臣妾都不信,您该有多孤独啊?”

    越说越委屈,越说脚下越无力,佟宝卿蹲在地上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玄烨从榻上下来,沉默着从佟宝卿的怀里抱过二阿哥,声音如夏末闷雷,“楚楚,或许当年你是对的,青灯古佛也不入宫门半步,朕八岁登基,朕是先学会如何做一个皇帝后学会如何做人的,朕孤独惯了,你不必管朕,你也管不起朕,孤家寡人不是白白叫的。”

    “皇上,”佟宝卿失声道,“这样就能让您好过吗,您看着仁孝皇后的画像告诉我,您折磨自己,她就会回来吗?您一生的真情都交付给了仁孝皇后,从此之后,就要一直这般生活吗,月有阴晴圆缺,皇上却不想了,是这样吗?”

    玄烨挨着佟宝卿席地而坐,他声音颤抖道:“是朕一意孤行要撤藩的,皇后是受了朱三太子趁虚作乱的惊吓才难产血崩的,是朕害死了她,你知道吗?”玄烨眼眶泛红,声音颤抖,“朕害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朕想打赢这一仗来告慰赫舍里的在天之灵,可这仗打了快一年,朕丢了南边八个省,如果王辅臣再反,朕都不知道还有谁能领兵平叛。朕的年少气盛,让朕的皇后丧命,让大清危在旦夕,朕悔不当初,却无路可退。”

    佟宝卿没有见过这样的玄烨,他抱着胤礽的手指关节泛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睥睨天下的少年皇帝从未如此惶恐和疲惫。

    “皇上,您还记得鳌拜枕下的那把刀吗?”佟宝卿抹了一把眼泪,望着玄烨,“他是满洲第一巴图鲁,党羽遍布朝廷内外,尚且惧怕当年只有十七岁的您,更何况一个年逾花甲,师出无名的吴三桂呢?当年人人都劝曹操不要打官渡之战,郭奉孝则以道胜、义胜、治胜、度胜、谋胜、德胜、仁胜、明胜、文胜、武胜谓曹操曰,公有此十胜,于以败绍无难矣。臣妾没有奉孝的才学,只能借他的十胜之论说与皇上,可这十条当中的每一条于皇上都是贴切无比。”

    玄烨注视佟宝卿良久,伸手将佟宝卿的头摁在自己肩上,拍拍她,轻声道:“曹孟德赤壁兵败,曾仰天长叹,若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朕幸有你,定能攻无不克。”

    佟宝卿靠在玄烨的肩头,忽然感到一阵倦意袭来,她微微闭了眼睛,喃喃道:“臣妾累的时候尚有皇上的肩头可以依靠,可皇上心力交瘁的时候,又有谁可以依靠呢?”

    玄烨被这句话戳中的心窝子,他忽然鼻子一酸,八岁登基至今,鲜少有人问过他累不累,难不难,想不想歇一会儿。

    梁九功捧着酒,在殿外揪了一颗心七上八下,这会儿才放了心,悄悄地退了下去。

    玄烨跟佟宝卿在坤宁宫掩殿门独处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宫,大家纷纷道,佟宝卿为了争得皇上宠爱,抱着胤礽争到坤宁宫去了。玉莹则不以为然,她淡然道:“佟宝卿非池中之物,得皇上宠爱也是迟早的事。”

    玲珑替玉莹换了一张新的宣纸,试探道:“她如今养着二阿哥,若是得宠是否会对娘娘不利?”

    玉莹摇摇头,稳稳下笔,“想来太皇太后专程挑了她进宫抚养二阿哥,就是为了不让后宫里哪一个人独占春风,所以她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足为惧。只是她养着千尊万贵的二阿哥,实则是进退两难。来日她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凡二阿哥出些什么差错,别人必定瓜田李下以为是她蓄意而为,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得。”

    “所以,不养二阿哥倒是件好事。”

    玉莹轻轻拔掉笔尖一点虚毫,忽而问道:“永和宫还在喝安胎药?”

    “是呢,这回的方子是从宫外求得的海上方,据说要用头胎的紫河车入药,安贵人喝得起劲儿呢。”

    玉莹微微一笑,“她还是真是不死心啊,我跟她的身子早已被伤了根本,痴人说梦。”

    玲珑抿抿嘴,不解道:“娘娘既然知道那药伤身子,您又何苦一直喝。”

    玉莹目光沉静,如秋日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反折出几缕暖暖的光芒,“那药将来是要帮我大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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