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大小姐身边贴身伺候的花沾了一脑门雾水,有点奇怪——这几日里,她不是总在月微房中过夜的么,昨夜花入睡时,大小姐也不曾回来,怎的再一睁眼,人就挺尸一般躺回自己床上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大小姐床边,探头一看:“哎哟!”
这大惊小怪的本事,俨然得了床上人的真传。颜倾自作自受,狠狠激灵了一下,不睁眼,一伸手便精准撷去了那丫头鬓边的小黄花。
而后她眯开一条眼缝,瞥一眼,便不稀罕地丢开了:“怎的是干花。”
花哼哼唧唧道:“这几日大小姐又不在……”
颜倾这才露了个能看的神情,提了提唇角,艰难地撑着胳膊爬了起来。花的眼力劲也与她有的一拼,不伸手扶,却凑近了研究她:“呀,眼睛下面像小熊猫……哟!嘴角怎么有血?还有点肿,被蚊子叮啦?”
一夜没睡的大小姐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拎着领子将花扔了出去。
扔完一捻手指,想起一事:“回来。”轻咳一声,问她,“十三日前,夜间是你为我更衣的么?”
花没心没肺地回道:“忘啦。”转念一想,又道,“不过除了月微先生来过的那一夜,其他哪回不是我服侍大小姐?”
等等——“除了”是什么意思!
花继续无知无觉地捅刀道:“月微先生不知大小姐夜里入梦便是雷打不动,嫌我手笨,怕吵醒你,非要抢着做我的活计,可不能怪我懒呐!”
颜倾:“……”
花又顺着自己的回忆,想起了什么费解至今的事:“哦!月微先生还赶我出去来着,后我偷偷扒门缝,看到她摸你了!”
颜倾面沉似水:“摸哪了?”
“心口。”花指了指自己尚平坦的脖颈以下、腰腹以上,好奇道,“大小姐是心口疼么?”
大小姐当场疯了,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回房重新躺下了。
蜷成一团,还似有若无地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活似怀中揣了个大宝贝。
花刚走不久,巩祯又来了。见她含羞草一样的睡姿,又看看窗外天色,伸手一拭桌上快凉透了的细粥,直接上手掀了被子,没好气道:“滚起来把早膳用了。”
大小姐脾气很大地抢回被子,把头一蒙,不作声。
“嘿。”巩祯纳闷了,“哪儿招来的邪火?糟心事还没跟你说呢,你听不听?”
颜倾:“……奏。”
“奏你个头。”巩祯果真动手揍了她被子蒙着的尊头一下,“我可告诉你啊,月微不好。”
她一句话交代完,本做好了人要暴起的准备,谁料大小姐却十分诡异地沉住了气,半晌,只半死不活地哼了一声。
巩祯在她床边坐下来,隔着被子相了相面,又捏过手腕把了回脉——倒是稀奇,一切正常。再看那只手,先前地牢里落下的伤疤,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已消失殆尽、温润如初,转眼又是光洁无瑕,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能永远保持着最好看的状态。
……可见此人古怪,是个多伤多病的不坏之身,格外经得住摔打。
于是巩祯开始给她下猛药:“昨夜我离开前,人还好端端睡着,今晨一看,竟似半夜起来跟谁打了一架,那一身伤口挣裂了不少,又没及时换药包扎,血都干透了。这会人虽醒着,但却不大精神,问话不答,整个人恹恹的……”
说着说着,顿悟道:“和你如今这副德行挺像!”
大小姐继续装死。
巩祯又悟深了一层:“祖宗,昨夜……是你留守的罢?”
大小姐起身欲走,却不慎让被子缠住,好一番手忙脚乱。巩祯忍着笑,趁机攥住被子四角将她困在了原地,质问她:“往哪跑?给我老实交代,你把我们月微小可爱怎么着了?”
大小姐从被子里露出个头来,阴森森地看着她:“真想知道?”
巩祯不由松开了手,不等她开口已是面露讶色。
而后就听大小姐“梨花带雨”地来了一句经典控诉:“她耍流氓!”
巩祯:“……”
她默默捡回掉了一地的下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决定不再管这路数格外清奇的二位,只专心医好她的病人。
谁料她的病人又闹了幺蛾子——药不喝,包扎伤口不配合,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大有几分不恋人世、就此升天的意思。
巩祯彻底服了,半日后,只好再来折腾大小姐。
大小姐却自有法门。她写了一张字条——“贵徒病重,不肯服药,特求尊师劝慰之言。”
想了想,到底还是署了个“倾”字。
随后,她自卧房中忍痛掐了一支将开未开的涅槃花苞,茎端抹了一层养料,又以湿润海绵裹住,系上彩绳,去院中寻到了那只四处采花的黑鸽。
那黑鸽得罪了媳妇不敢回家,在她院子里辣手……辣口摧花已有些日子里,大抵是还未选到满意的用以赔罪。这个季节,正是绿意青葱、百花将尽,好在她有奇珍在手,虽拿人没有办法,好歹还能用来糊弄鸟。
黑鸽果然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立上大小姐手臂,眼巴巴地看着那支暗香浮动的奇花。
大小姐痛快地把花给了她,同时系了字条在那鸟腿上,好言央道:“回罢,顺道替我送信。她那师父师母谁比较凶?信给凶的那个,嗯?”
黑鸽也不知听懂了没,只喜滋滋地叼着花,任她绑了信,随后拍拍翅膀,自信满满地腾空而去了。
一日后,果有回信。颜倾万分期待地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了两行八个大字——百年好合。你字不错。
大小姐当场气绝。
这是什么没溜儿的师父!怎的比她还不靠谱!
于是,靠谱的大小姐又想了一个法门——她捏着鼻子接见了雪。
兵变之前,雪明知她属意推楚筠上位,却偏帮陆瑜,瞒着她将月微算计入局,才致使如今月微重伤的局面。颜倾本也没怪她,因十分清楚此事是自己的毛病,且她与陆瑜之虑并无错处,其中也有一份为她考量的善意,若无浮尘子节外生枝,确是佳计。她不是迁怒之人,亦领了二人之情。
然而雪还是觉悟十足。兵变后据说万般自责,日日不知如何是好,月微书房的桌椅板凳都快被她擦穿了,抱月的毛也快被她洗秃了。
此人身为月华谍者、陆家心腹,自幼从未做过一样洒扫的粗活,也从没人真将她作侍女看待。
听闻大小姐终于肯见,雪赶紧带上吉祥物抱月,准备了一肚子自责之语,就差背上一根藤条,诚惶诚恐地敲响了颜倾根本没关的房门。
颜倾果然没什么好脸色给她,招了招手,却是从她怀中唤来了抱月,一人一兽抱着腻歪一阵,沾了一身白毛和口水,这才跟雪说了句话:“洗得挺干净。”
随后,她开始一推二五六地将锅往人身上甩:“月微一向敬你慕你,待你如亲姊,你却反算计她、坑害她,令她伤心欲绝,如今甚至不肯用药治病了。雪姐姐,你看着办。”
雪站在门口,连叹三口气,终于忍不住主动走近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月微哪里不好?”
大小姐没好气道:“哪里都不好,你快去看看罢。”
雪却道:“依我愚见,并无何处不好。”顿了顿,把心一横,“大小姐便从了她罢。”
颜倾:“……”
一个两个的,都有毛病!
雪一言既出,之后便颇能放开许多,一股脑将憋了许久的替月微不平之言倒了出来:“你对那孩子百般回护、千般讨好,用的皆是求偶之态,却至今暧昧不明,已是十分不应。此番同历浩劫,更进一步,你却愈发忸怩不从,又是何故?”
她迎着大小姐欲将她千刀万剐的目光继续问道:“是过不了血亲这关么?我且问你,既过不了,为何吻她?”
“什么?!我……我何曾……是她!”
雪凉凉地笑了:“巩家小姐告诉我,月微口中烫伤遍布,位置微妙,必有古怪。据思凡小姐道,驻地中你以身引火,方平浮尘子之乱,而后究竟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颜倾彻底呆住了——她是真不记得!
驻地之外,她剔除一身羁绊交予戚思凡保管,只作空壳入了战局,一切本能驱使,自是无坚不摧。
却不料,她的本能比她本人更离谱几分,竟于那般境地,给她闯出这般祸端!
怪不得那夜……月微非要逼她,原是她逼人在前还无知无觉,如今回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竟无不可恶,着实是自己活该。
那么,日后该如何自居,便值得思量了。
她并非对月微无意,更非顾及什么表亲血脉——因那于她本就是莫须有之物。且不论上辈秘辛,只她自己,一身血脉终该归于何处,又怎还说得清楚?
颜倾只是觉得不足。
世人相恋,无非风花雪月一场,总难持久。她看得到一时的甜蜜,更看得到一世的辛酸,因此不愿以条框束缚二人,只欲有一时算作一时,将她所有……手足之情、挚友之交、知音之谊,有一样算作一样,尽数给她罢了。
她本不懂什么暧昧不清,更不懂什么欲迎还拒。
可她还是自愧于那些时常作祟的亲昵念头。生辰夜相拥算作伊始,而后日渐明了,愈发无可自拔。
却也从未越格逾矩——如果不论那一吻。
若论……
颜倾与怀中抱月对视一眼,拍拍兽头,认命道:“以后我就是你爸爸了,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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