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伍拾柒·温情夜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陆瑜走后,巩祯往月微床边一坐,万般纠结。

    理顺关系这事,不做不成,可再看那孩子一副养不活了的惨状,现在开口似乎也不妥当。但若不提,方才陆瑜一句添乱的“表妹”又埋下了种子,那孩子一向见微知著的,估摸着已经猜出大概了,自己不详说,却难保她不会多想,岂不白费精神?

    于是她双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在月微沉静如夜的目光下坐如针毡。

    实在坐不住了,她只好选些最易脱口而出的话来说——比如批判大小姐:“颜倾那东西,成天装神弄鬼的没个正型,活该被人耍上一通。你……挺替我们解气的,呵……”

    她说不下去了。本意将少女珍贵心意说作玩笑,日后不了了之就十分方便。但话至一半自己都觉得自己欠揍,估摸着月微若没这一身伤病牵绊,此刻便该动手捶她了。

    “我……耍她?”几乎被她纠结睡了的月微,闻言果然又强打了精神,且丝毫不打算接她为化解尴尬抛来的好意,头一回直截了当地堵了回去,“我……纵使可笑一场,亦……无不认真。”

    “月微呐……唉。”巩祯听这本事人自贬尊严,快愁死了,“若说可笑,我与思凡,落梅与二小姐,哪个不荒唐、不可笑?但世俗夫妻,鸡零狗碎、相互折磨地过上半生,便不可笑么?说句不可为人道的话,天理伦常能暖身么,能果腹么,能在悬崖边上拉你一把么?到底……还是身边那个切切实实的人最为紧要呐。”

    月微不言不语,只是笑了。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自然地浮起一抹甜蜜笑意,从谏如流道:“很是。”

    巩祯这才意识到,自己三言两语间便着了这丫头的道。首句劝离,被她一自嘲便转言劝合,实乃说嘴打脸,成了个人形猪头。

    她于是闭了嘴,彻底弄不清这孩子是怎么想的了。

    月微却仿佛将她未竟之言看了个透彻,笑意不减,先垂下眸子来,睫毛的阴影浓墨重彩地铺陈在眼睑之下,一点羞怯暗藏其中,青涩可爱得恰到好处。

    她有点含混不清道:“可如今……由不得我了。”

    巩祯心中咯噔一声。什么叫,由不得她了?

    ……颜倾那混蛋玩意干什么了?

    只见月微慢慢伸出一点舌尖来,像是口干一般舔了舔唇,故意将舌上未褪的血泡挨个展览个遍。巩祯一眼看出,那是烫伤。

    只听月微极轻地叹道:“倾姐姐她……亲了我啊。”

    巩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给她上了烫伤药膏,怎么见她入睡,又是怎么走出酷暑一般的卧间,于那雨后初夏小院中冷汗如瀑的。

    她懵得厉害,一方面明知浮尘子致幻,也明知颜倾不可能放着血亲不顾行不悌之事,另一方面,却对月微口中的烫伤无从解释。

    那孩子好端端的……会去以舌拭火么?就算会,她口中四壁没一块好皮,分明是与灼热之物紧密接触了个遍,其中几处格外严重的地方……巩祯十分清楚,那是情侣之间惯常相互触碰,用以……推开伊甸园之门的“关键据点”。

    她看着月微那满口烫伤,想,这一定是场痛到极致的欢愉。

    ……真是造孽!

    卧间里,夏月微却没睡着。她带着一身伤病与心病,再想求一个无痛的安眠,亦是奢望。

    她慢慢抬起手来,将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点,企图缓解心口堵塞不畅的压迫感,却不奏效,这才明白,自己原没有方才对巩祯与陆瑜表现出的那般平和轻松。

    她重伤初醒,便被灌了一耳朵天雷滚滚的所谓真相,尚未来得及好好消化,只先兵来将挡地应付了二人,实则脑中仍是一团乱麻,上牵理智,下扯心弦,随便一碰就是伤筋动骨之痛,却又不得不理,着实煎熬。

    颜倾亲了她……这念头先不管不顾地循环了千百遍,跨越所有人伦与真相,在她识海中放了一把璀璨的烟花。

    彼时她不甚清醒,想不起颜倾前言后语,却对那个痛得彻骨的亲吻记忆犹新。舌尖上的灼烫愚钝了味觉,但个中甜意却分毫毕现地铺陈在她信马由缰的想象里,似幻似真,令她思及便回味不尽。

    一吻过后,从前种种肖想便不再是肖想,见不得光的情意亦不再是一厢情愿,颜倾如此直白又热切地回应了她,她一生至此,还未有过这般求仁得仁的畅快体验。

    ……如果不是在炼狱之中、生死门前,那该是个多么美好的吻?

    那么,颜倾到底还在不在呢?

    念头一出,她甜蜜未尽,伤后脆弱的心肺先闹了通脾气,集体过载罢工,让她好生体会了一番撕心裂肺的绝望之感——

    那人惊才绝艳,明亮如日,与她相识于微,其间联系千丝万缕,她至今还未曾全然参透……

    那人又于此二八年华重重拨过她不经撩动的心弦,为她种下深入骨血却不能示人的情根朵朵……

    已是她不能放下的心头至宝。

    若她已然吻别化蝶……

    夏月微思之恐极,无意识地伸手攥住心口,不留神将那破布一般的皮肉再次撕裂开来,握了一手冷汗与心血交/糅的猩红。

    痛彻心扉间,她突然盼着陆瑜之言为真,盼着格斗场中万千白蝶没有她化作的一只,哪怕连同那个令她回味无穷的亲吻也只是幻觉,是她肖想之下荒/淫无度的幻梦一场呢?

    只要她还在。

    只要她还在,她愿意当那一吻未曾发生,继续叫着“倾姐姐”,守着那一缕多余又不识趣的表亲血脉,将种种心事止乎礼法,再不越雷池一步。

    兵变之前,她不就是如此打算的么?

    又有何不可……有何……

    思绪至此,还未将自己安慰明白,她终于精力耗尽,“断电”昏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一身伤口重新换过药,疼痛稍减,口中却苦意十足,大概是被灌了什么药汤进去。而她不知是思虑太过、伤了心神,还是干脆被下了迷药,竟无知无觉至此,黑长一觉竟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迷迷糊糊张开眼,视线中却昏暗一片。看窗外有浅淡月光,方知入夜,只不知是第几日后的深夜了。

    五感渐次回归,她侧耳倾听不闻人声,正纳闷伤患房中怎会不留人守夜,便嗅到一缕熟悉的气息,自鼻下近处幽幽飘散过来——不是幻觉。

    夏月微整个人骤然一绷,牵动一身大小伤口,险些将自己就此僵裂了。

    目光下移,果然窥见人影。颜倾正静静伏在床边,似乎为了伏得离她近些,两条长腿十分不雅地劈了大叉,此刻正没心没肺地沉沉睡着,怎么看怎么还是那个时常讨嫌、又偶尔可爱的大小姐。

    她盯着看了一会,心跳便乱得没法见人。

    双目渐渐对黑暗适应良好,她开始看清颜倾的身形轮廓、五官发丝。一切如旧,侧脸被散下的长发盖住一半,双唇却自黑发间夺目而出,噘得老高,原是被垫在脸下的手背挤变了形状。

    夏月微忍不住将自己撑起来一点,凑近一些,再凑近一些,见人无知无觉,便神神叨叨地伸出一根手指,带着颤抖去试她轻得双耳捕捉不到的呼吸。

    那呼吸径直喷在指间,温热而真实。她却似不敢多触,飞快地将手指缩了回来,有病一半搁在唇边来回磨蹭。

    仿佛如此,便能回味出一点刻骨铭心的甜味一样。

    甜味蹭没了,她又得寸进尺,做贼一般拿指尖去碰颜倾嘟起的双唇。这一次却没控制好力度,惊了好梦,只见颜倾眉心一动,抿了抿发痒的双唇,又无意识地放开,“啵”地一声重新嘟了回去。

    夏月微被她逗得一乐,心中软成了一汪春水,开始漫无目的地肆意横流。

    她突然想起巩祯的话——切切实实的身边人,果然最为紧要。尤其经历过一番失而复得,只这么看着,便能幸福得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她又想,颜倾好端端地在她眼前,看来浮尘子致幻是真,陆瑜所言不虚。可那一吻真实得犹在眼前,自己其实也没必要非将之当作幻梦,信其有,难道不比信其无更添慰藉么?

    如此说来……既然颜倾亲了她,她偷偷亲回来一下,不过分罢?

    不知是什么作祟,这神来一笔的逻辑就这么在她一向英明的识海里站住了脚跟,并且迅速借了人胆,理直气壮起来,驱使着她慢慢低头、轻轻闭眼,怀着十二万分的希冀与虔诚,寻着那抹别有异香的双唇而去——

    却未能得逞。她躺了太久,此刻骤然前倾,一身筋骨便开始嘎嘣乱响,于寂静深夜中,效果无异于敲锣打鼓,终于将大小姐吵醒了。

    夏月微无奈而失望地向后倒了下去,心中好一番长吁短叹。

    大小姐醒了,既是深夜,也再无清净。那东西先是大惊小怪地爬了起来,睁眼瞎一般与她四目相对地研究了半天,确定她是醒了,又张罗着给她倒水喂食,折腾得好不热闹。

    夏月微目光一路追随着她,未曾留意,就着她的手喝了口热水,刺激得满口烫伤山呼海啸地疼了起来,赶紧偏头吐掉,怀疑留这玩意守夜,非是照料她,倒是索命来了。

    颜倾“哎哟”一声,抓起她的头发给她擦嘴,万般不可置信地发出了三声灵魂拷问:“烫着了?这烫么?不烫啊?”

    夏月微气急败坏地推开她,片刻前的温情眷恋半分不剩,只想这祸害能就地消失,看在她重伤未愈的份上,别再折腾她了。

    谁料赶人的话未出口,一抬头,见颜倾手中拎着的杯子,她又嘎嘣一声,目瞪口呆地僵住了——

    竟是那个荔枝味的夜里,她偷偷藏下的那只……盛满了少女心事的素白瓷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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