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微先生长到这么老大,竟是头回过个生日。幼儿不庆生,四岁离家不知生辰,直至今岁。
礼收了半个屋子,吉祥话塞满了一双耳朵。只这一回,众人像是要将前十五次一并补足给她一般,众星捧月也不过如此。
席间觥筹交错、主仆共饮,列席者又无不有趣,于是种种欢愉自不必说。宴饮至夜,主客皆醉,一行人两两相扶、摇摇晃晃,往园子里散步醒酒去。
园中未遍电缆,孤盏油灯经不住夜风,于是一到夜里,出行只靠手提风灯。有高级的玩意,诸如手电,园中人却不大爱用——老人守旧,年轻姑娘又爱风雅,提灯踏夜之美,怎可用俗物辜负?
出了倾月阁,沿花下居中小湖外行,涓涓细流汇入园中大湖,湖心亭灯火一点,便成夜色中独一的吸引与归处。
一行人不自觉地向那光点蜿蜒而去。
这是夏月微入园之后,除走那一遭地牢外,首次离开倾月阁。一院已是一步一景、山水俱全,足够她养目松神,于是园中千百风物、趣人趣事,她都一概敬而远之了。平日里司诺常描绘园中美景诱她出门,颜倾亦以身作则,每日过午便不见踪影,归来又爱以行踪吊她胃口,她却总不搭理,亦不好奇。
她随师父在外十年,旁的或许不甚清楚,唯独“事不关己”一言,她记得明明白白,体会得刻骨铭心。
然而此刻……
作为寿星,席间免不了被拉着灌上几杯——从前少女不接地气,人虽在生意场中,却偏偏滴酒不沾也能翻云覆雨;此刻人在园中,故人环绕,心神安宁,她不自觉便百无禁忌起来。正是花季,春色酿酒,琼浆玉液入口虽美,但对于头回饮酒的少女来说,却与甜蜜杀手无异。此刻夜风一吹,踉踉跄跄、晕晕乎乎,纵有天大的本事与理智,也一并被黄汤灌回了娘胎里,于是便被众人稀里糊涂地拉了出来,茫然逛入与仙境无异的园子中,赏夜闻香,彻底不知今夕何夕了。
其余人中,落梅酒量最浅,架子却最重,看上去倒像个清醒的,八字台步迈得稳稳当当,却怎么也走不了直线。颜瞳身子不好,没喝几杯,此刻一路护着一路笑,捡足了乐子,心中喜欢得不行。医馆中二位虽不常饮酒,酒量不足,却有作弊法门。两人于席间偷偷摸摸在桌下搞了一番小动作,互相拿银针刺一刺关冲穴,醉意还未发散出来,便先去了一半。
……众人只当二位相互撩拨,竟谁也没发现。巩祯撤手匆忙,戚思凡还被众人哄笑一顿,时过境迁,这口气竟至今没顺过来,也是难得。
落梅借酒亮歌喉,咿咿呀呀唱道:“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便是讽她佳人在侧,如隔万里,和好之路道阻且长。
众人听得懂戏文,颜倾却通出处,抓着独一份的乐子不放,似笑非笑道:“原是‘思凡’这名不好,情路坎坷,竟怨不得她。”
大家一头雾水,只梅落雪遥遥递来一个如遇知音的赞赏眼光。
一眼酸了两人,颜倾低头饮酒,装作不见。她的酒量自不必说,席间拼酒无人可出其右,她却也十分习惯高处不胜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饮完不见醉色,只是两颊微微染红,却也难说是因酒意上脸,还是心神愉悦。
众人都见惯不怪,夏月微却惊奇万分,醉眼朦胧地盯着颜倾看个不停,甚至上手摸了摸那张不肯升温的脸。大小姐作证一般,在少女掌心轻轻一蹭:“手感如何?”
她摸人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却感觉自己的脸仿佛更烫了。回手一试,果然如此,于是捧着脸有点沮丧道:“你饮不醉的么?”
不知为何,众人见她这副模样,纷纷捂住心口,一个个都被萌翻了。
巩祯捂着心口插话道:“她素日就是一副喝了假酒的德行,醉不醉都一个样。”
大小姐竟不否认,笑得一脸高深莫测:“自入春,牡丹开后,便没醒过。”
后来醉醺醺一夜过去,少女伴着头疼醒来,记忆零零碎碎断了片,唯这一幕、这一句话,她记得无比清楚。
宿醉的少女茫然地望着床帐,她想,什么时候会醒呢?
怎样又算是醒了呢?
都是后话。
且说回一行醉鬼游园的趣事。巩、戚二人曾与湖心亭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旧忆,此刻遥见故亭便拔不动腿,执意脱离大部队,互相扶持往那水中一隅晃悠去了。剩下的于廊前提灯而立,观赏了二人背影一番,也是提防两个半醉晃出共振,齐齐摔进水里,惊了池中无辜生灵。
后见二人安稳入亭,便都放心了。
湖心亭中,戚思凡回头目送众人远去,立刻迫不及待地对身边人发起了非礼。她在男人堆里当了六年“团宠”,被各种雄性妖魔鬼怪缠得几欲成佛,一朝坠入凡尘,便格外欲求不满,时常动手动脚,日夜惦念着重回六年前锦绣从中的大梦一场。
可显然,事实恰如落梅所唱——道阻且长。
巩祯冷了她些日子,如今权限却也只开放到“动手动脚”一层,动多了还要挨打,“团宠”日子过得甜涩并行,却是有苦说不出——是真的说不出。
这也恰恰是巩祯最气的一点。六年欺瞒,总该有个说法,可那家伙经年不见,舌头愈发木讷,问话不爱放声,问急了便一味认错,再急就委屈成一团给她看,实在是让人拿她十分没有办法。
气久伤身,冷久伤情,巩祯只好用多年被大小姐磨练出的性子放过了她,别别扭扭给点甜头,给多了不忿,给少了不甘——她自己也很没出息地靠这点甜头过活,一场冷战下来,实乃伤敌一万,自损一万八。
此刻借着酒劲,人缠上来,双臂渐紧,有点要过线的意思。一如六年前,道过离别,又来拥她,恨得她牙根发痒,又伤得她肝肠寸断。
六年前,她断不肯从。此刻,她却没忍推开。
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终于成型。
被抱住时,巩祯心道,不离别、不冷战可真好啊……到底为什么要离别?又到底为什么要冷战?
离别时的难捱思念,冷战时的酸涩满怀,竟都在这会心一问中烟消云散了。
戚思凡抱得满怀药香,张了张口,小声唤她:“阿祯……”
巩祯轻哼一声,抬手虚空纠结了一会,终于慢慢回抱住她。
就听她道:“要嫁人,我只嫁你。”
刚和好就想委身下嫁,这情话说得简直如同白日做梦。巩祯哭笑不得地撅了回去:“美得你。”
却也美得自己闭目观心,偷笑不止。
……丝毫没有深思多想,却也于不经意间与渴求已久的真相擦肩而去。
这一对苦尽甘来,另一对却甜过了头。刚过湖心亭不久,将平路走成迷宫的梅落雪便皱眉发话了:“不走水边。”
颜瞳见她醉中不忘牵挂自己,正要笑不笑,便听她认认真真地补充道:“容易掉下去。”
一旁的大小姐拿她们的“落水情史”当乐子,扶着月微笑得直不起腰来:“掉下去有何不好?初次落水换同居,二次落水换同心,如今再落一次……”
二小姐跳脚去捂她惹祸的鸟嘴,两人绕着月微转圈追逐,本就犯晕的少女被她们绕得醉生梦死,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伸手便拦住一个,胡乱替人把嘴一捂,图个清静。
被莫名剥夺话语权的二小姐:“……”
而那混账终于欢乐地接上了后半句:“……说不定就会有喜了。”
夏月微醉后高冷包袱易掉落,闻言“噗”地笑了,笑完见二小姐瞪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助纣为虐了。
她心生愧疚,当即收了笑意,把头一低。却又因“与颜倾为伍一同捉弄了他人”而感到甜蜜,看着脚尖,做贼似地又笑了出来。
这下,二小姐也不忍苛责于她了。颜倾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不走水边”的二位要往竹林那边逛,顺路回家。以竹提灯跟着,两个清醒的照顾一个醉的,倒也让人放心。
大小姐这边,却意犹未尽起来。眼看月升穹顶、夜已入深,她自几位跟着的侍女手中要了一盏灯来,又将一堆啰嗦抛诸脑后,自己领着一个低头傻笑的月微先生继续沿湖走去。
月微先生虽酒醉却不闹事,牵手时不大情愿,挣了一下,轻轻一嗔便安静下来,乖乖任她牵着迈步了。
两人路过双抛桥,经过小画舫,再侧头时,见少女早已收了笑容,一双眸子亮得可燃星火,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看个不停。
……也不知是看了多久。
颜倾心中一股莫名的悸动油然而生。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十分熟悉的一种感觉。像是一种沉甸甸的渴望,一时翻腾上来便闷在胸口,搅动着四肢百骸,不作为便总如鲠在喉,很不是滋味。
英明神武的大小姐涉猎很广,唯这方面是知识死角,无人教授,也无心请教,只好自己胡乱摸索。
按照她摸索出来的经验,这种症状,摸一摸月微的脑袋,或者顺一顺抱月的毛,都可缓解。不知是不是二者手感相同的缘故。
于是大小姐不客气地伸手给少女顺了回毛。
夏月微不知是不是被她摸傻了——那孩子害羞得很,动辄就要跟她不好意思。此刻,她睁圆了眼睛,眸中的光也变了味道,变得有点呆呆的,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水汽,晶莹可爱。
……不管用了。
大小姐又摸了一把,这次加重了力道,触感从发丝传递到头皮,又顺着细腻复杂的神经网传递下去,精准刺激到了每一处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末梢。少女登时激灵了一下,有点不堪重负地绷紧了身子。
……见鬼了,还是不管用。
正待大小姐要祸害第三把时,夏月微忍无可忍,扯下她作妖的手,蓦地将人拉进了怀里。
那刹那,不知是什么升腾而起,又呼啸着一往而深。颜倾下意识抓紧了她的袖口,被那种莫名的力量震撼得无以复加。
“嘶啦”一声,少女袖口应声而断。这一声,听得颜倾从头到脚都轻颤了一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管用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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