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乍疾,沙丘上卷起的尘头如烽烟漫扬。
瀚海无形,莽苍间可供指引的似乎也就只有那两座比邻成岭的石山。
一支马队行色仓皇,不过数十骑,却稀稀拉拉长长的拖迤着,如同污浊的泥水横流过砂砾遍地的荒滩。
他们髡发结辫,半裹着兽皮的上身无一例外的浴血带伤,一张张面孔都是惊魂未定,却又困乏至极的颓败之色,根本顾不得□□坐骑同样也已是筋疲力竭,只管催马快跑。
山就在前方,那里有绿洲,也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
水是何其珍贵,没有人比纵横于大漠中的他们更清楚,
然而,山总是望近实远,那些伤重难支的中途一个个都坠下马去。
终于越来越近了,弯月般的浅湖,铜鉴似的水面越来越清晰,余下的人眼中都涌起热切难抑的渴望。
这里的平静一如往常,缓坡上不见青葱,骆驼草的灰褐也显得稀疏间杂,唯独那株临水而生老胡杨特别显眼。
一匹黑体银鬃的骏马停在树下吃草,身侧的泥土中搠立着一杆长、枪。
鞍座上的人支肘斜卧,绯袍鼓荡,猎风如旗,万千青丝散发拂过腰间刀柄上同样乌如墨染的缑绳,也掠撩着旁边紫金鎏错的枪身。
他手上半擎着青陶小坛,酒水倾倒而出,垂瀑般落入口中。
“狄铣!”
骇叫声中是接踵并起的人咳马嘶,所有人都慌不迭地勒缰停步,惊恐万状地远远盯着胡杨树下,活像撞见了恶鬼一般,只要再前进半步就会当场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锵声忽起,列在队伍最前的那个猛地拔出银亮的弯刀,扯开早已破烂不堪的皮铠,露出伤痕满布的上身,胸口的狼头刺青血迹斑斑,显得异常狰狞。
他异语呼喝,似在说对方只是孤身一人,根本不足为惧,言罢便挥舞着弯刀纵马直奔过去。
身后的同伴受其所染,也像唤起了血性,狼嚎似的尖声呼哨起来,各擎利刃追随在后。
对面马背上的人依旧怡然自得的半倚半卧着,手中的坛子渐斜渐高,直至口底倒置,呼吸不间,将里面的酒水喝得涓滴不剩,信手丢开,半阖着眼意犹未尽地抿唇回味。
尖啸声近在耳畔,那几十骑已尽数冲了上来,马蹄踏扬的尘头很快卷上湖岸边宁静的草地。
他仍像没半点闲情余暇般的视而不见,连身下的银鬃骏马也只顾悠然自嚼自饮。
劲风激面,箭矢破空而至。
他仿佛未卜先知,又像纯系无心而为似的恰在此时仰面矮身,轻描淡写地避了过去,袍下垂耷的腿貌似不经意地撩动,却将插在地上的□□勾挑了起来。
他以臂作枕,躺得愈加闲适,双腿交叠之际,刚好反蹬在枪身中截处。
那杆枪铮然一抖,立时凌空横飞出去,正撞在对面当先那一骑的马腿上。
骨骼碎裂的脆响引动凄长的嘶鸣,马匹失足扑地翻倒,连带背上的人也被掀了下来,弯刀收势不及,正磔入面门。
紧随在后的几骑同样猝不及防,次第跌倒,人马相践。
浪头般的冲势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张张瞠目失神,难以置信的脸。
不知是谁首先调转了马头,其他人也紧跟着没命地落荒奔逃。
远望处尘头大作,喊杀震天,红盔红甲的战骑潮水般追袭而至,越过山丘样的沙脊左右包抄,顷刻间就将那一小片灰影淹没……
黄昏。
鲜赤的红染尽天地,成了戈壁上唯一的颜色,晚霞像托不起最后那片光,迟重的坠在山凹处向下沉。
狄铣背倚着那株冠叶稀疏的胡杨,支肘斜靠,绯袍依旧猎如幡旗。
他身上没有一丝伤痕,解散在沙地上的甲胄却已染得半赤。
几名红甲战骑奔到胡杨树旁,翻身跃下,其中一名军校快步上前,拄剑跪倒。
“禀统军,我等首实检已毕,此役阵斩沙戎拔骨野部一千一百三十七级,我军死伤者满算八十七人,全歼敌胡,无一漏逃者。”
似是对如此大捷习早以为常了,他脸上平静如水,只在听到己方伤亡时,眼底泛起一丝浅漾。
“哈哈哈,还是三郎的战法最爽气,那帮狗贼到后头都跟掉了魂似的,俺好久没杀得这般痛快了。”
杜川大笑着走过来,挥退军校,也摘去血染的兜鍪,在沙堆上席地而坐。
狄铣没抬眼,扬手丢过酒坛给他,目光游游地向后瞥望。
山凹间的天光只剩下窄窄的一线,却在眼前离散出七彩的莹晕,恍然连雨后的虹也比之不及。
他凝眸望着,唇角也勾起淡淡的微挑。
杜川扬脖灌了几口,酣然长叹,抬袖抹了抹颌下胡须间淋漓的酒水,又双手将坛子放回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咱们这一阵打得利索,死伤固然不多,可人手毕竟单薄了些,后援粮草也得过几日才到。”
瞧了瞧面色,又凑近低声道:“三郎,联络颍川澜家已过了一日一夜了,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前面就是沙戎人说的鬼域沙海,咱们若是孤军深入,别回头让人家捡了便宜,不如……”
说到这里,见对面那两道剑眉蹙起,当即噎了声。
“信人不疑,咱们只干自己的,其余不管。”
狄铣眼中凛然透着沉定:“传令后援各部加速疾进,两日内务必赶上。”
说话间,身子促然跃起,凌空打了个旋,稳稳落在不远处的银鬃马背上。
杜川也起了身,冗须满面的脸上愈加坚毅,抱拳应命,转身正要去传令,一名小校又急急地奔过来,附耳低语。
他听得脸色微变,抬手挥了挥,快步追上前面的银鬃马:“三郎,那姑娘已到了洛城,又被行商的秦家接了去。”
狄铣提缰的手顿了下,回眸睨他。
“洛城是颍川澜家的防区,咱们的人在暗中照拂就有些不便了……不过,之前查到姓秦的似乎和沙戎人有勾连,那姑娘为何会跑到他那里去?”
杜川神色严峻,说到这里不禁“啧”出声来。
狄铣眼中的沉色一闪即逝,旋即正身拨转马头,径往沙海正东。
“点齐现有人马,随我去洛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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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去沐浴时,天还是亮的,等换了新衣出来,西天那片赤霞眼见着已快烧完了。
站在窗口远眺,没多时,城墙上残尽的那一片光也烟灰似的随风而散。
夜色初上,街市间很快灯火如煌,阡陌交横,汇聚成璀璨流溢的“天河”。
自离了沃野千里的江陵,那种锦天绣地的繁华便再也难觅踪影,一路北行,满眼尽是荒芜萧条的景象,直到这洛城,才终于见到久违熟识的兴旺街市。
“青阳别光顾着瞧了,快来用饭吧。”背后站在桌旁的人一边布菜,一边温声唤着。
青阳难得心绪畅快,正看得入神,闻言回身:“秦二哥,这洛城果然名不虚传,我若先前就知道,怕早就过来瞧了。”
“这可说笑了,北疆小城哪里比得上江陵繁华?”秦塽打诨笑着,提起银壶望杯中倒酒,“这里寻不到什么好厨子,只此几样上得了台面,这酒却是上好的罗浮春,青阳千万别嫌简慢。要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回头要什么东西只管写个单子,赶明儿我叫人都置办齐了。”
青阳抿唇嫣然,双颊似还带着浴后的微晕,淡染如胭,烛火熠熠间说不出的艳光照人。
她毫无疏隔地在旁边落座,却又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待几日便走,这次能出来多亏了芸娘,可若总在这里呆着,不说烦累二哥,说不定哪日我父王便得着信寻过来了,总是不大妥当。”
秦塽目光在她明艳的脸上停滞了一瞬,随即不着行迹地挪开,夹了一筷菜放在她碗中:“哪用得着这般小心?呵,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要不这么着吧,我眼下正好有几宗买卖要谈,须得往关外去一趟,三两个月才能回来,青阳要不要随我一同去西域那边瞧瞧?”
青阳早已厌烦了独自奔波的日子,暗忖也的确没什么好去处,听这一说,正合心意,当下没多想便应了。
“今晚你好好歇着,明日等我备齐了东西就上路。”
秦塽正说着,外面就响起扣门声,他搁了杯子,玩笑似的拱手赔罪,起身绕到屏后,撩帘到廊间,脸上的笑容已笼上一层阴冷。
“回东家,交给沙戎那边的女人还是不够数,只剩两日期限,东家瞧……”
“怕什么,有了里头这个,便抵得上千万,先头那些全扔了都无所谓,预备好,明日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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