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微雨如酥

小说:我给庶妹当舅妈 作者:八十七
    寅时末,内河水道上仍是一派宁静,间或三两只航船行过,徐徐驶向南城的埠头。

    一艘楹楼画舫紧挨着河岸停泊下来。

    宾客此时早已散尽,廊下那一溜粉莹莹的俏纱灯也熄了大半,仿佛兴尽疲累的人,终于耐不住要入眠了。

    然而,那四面檐角下却稍嫌古怪的仍留着几盏灯,兀自在晨间的蝉鸣中随风飘荡。

    天边渐渐亮起一线光来,灰蒙蒙的,丝毫觉不出暖意。

    四下里依旧没什么生气,埠头上已早一步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泊船也开始掌灯起锚,装卸货物。

    一队行商模样的人在岸边依规矩验明了货单凭引,又有几名劲装挎刀的公人仔细搜检过之后才放行。

    那些人匆匆上了货,却并未急着启航,上船之后便缓缓划到那艘画舫近旁,贴舷停住。

    未几,画舫水线上竟开了道三尺来宽的小门,两个船伙打扮的人踩着踏板被接引过去,货船随即张帆起行,那道小门也随即关闭。

    瞬息之间,已见喧闹的埠头上人来人往,却谁也没有察觉出异样。

    芸娘一挤进舱里,就慌不迭将包头的裹布扯下来,厌弃地随手丢开:“扮成这样,不丑死也脏死,亏你想得出这种馊点子,叫我好费一番劲。”

    说着又脸现疑虑,拿肘子轻杵过去:“不会被人瞧见吧,方才上船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咳嗽,吓得我差点没踩稳那板子。”

    青阳往席铺上一坐,倒是丝毫不见局促,拿眼翻她:“就算真被抓住,也是我惹出的麻烦,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芸娘假意拿眼珠子瞪回去,又苦着脸道,“你不知道,昨儿王府专门遣了个家院来,和我爹一同逼问了大半个时辰,我可是装傻充愣,拿关公和秦琼把着嘴,死活没把你卖出去,你倒好,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青阳眨了眨眼,自然知道她是担着天大的干系,自己如此“胡闹”,确是让她坐蜡。

    于是笑了笑,拉着芸娘在身边坐下,又做样在她肩头捏捏:“行了,不怕,管他们问什么,你只管照我说的回话,来个死活不认账,瞧着你爹的面子,没人敢逼太紧。”

    芸娘自然不是真气,听她这么宽慰也放心下来,侧过身来,正色看着她:“青阳,要不你再听我一句劝,莫走了,了不起在我这里再躲几天便回去,你爹就算逼着你嫁,不是还有太妃她老人家撑着场面么?想想如今这天下,除了咱们江陵,哪里还有多少太平地方?你千万别意气用事,等到外面真出了岔子,就算没人责怪,我也悔得要跳江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也的确有些道理,若说半点不入耳也是假的。

    可自家的事永远都只有自家知道,想想回去的结果,青阳只能硬起心肠来。

    “祖母终究老了,护得我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况且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定下的事就绝不会变。”她压着心底的伤感,故意做个鬼脸,“真到了外面,说不定哪日还能遇到个如意郎君呢。”

    “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哪来的什么如意郎君?”芸娘望她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我说不动你,可你好歹也得听我两句话,到了洛城千万别再由着性子乱跑,赶紧拿书信去找我二哥,有他护着你我便放心了。”

    青阳才不愿意托庇于人,从一个牢笼到另一片樊篱,即便去了再远的地方,难保不会再被抓回去。

    她面上没拂芸娘的意,点头应了,又怕再这么说下去连走的心也淡了,便催促她快些回去。

    芸娘也知道不可久留,吩咐在前面的桥边靠岸,又留了好些东西给她路上打发时间吃用,等船停下,红着眼圈拥她说了好一会子珍重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青阳不敢送她,挑着帘子望了一眼背影,心里便揪疼得难受,赶紧缩回来,木着脸坐了好一会子才压下那股感伤的劲儿。

    拿过自己的行李,想找套衣裳把现下这身船伙的行头换了,刚解开衣包,就见一个荷包从里面滚出来,沉甸甸地落在舱板上。

    这荷包瞧着眼熟,她讶然捡起来,见上面绣的是牡丹引凤,正是芸娘平素带在身上的那个。

    她心下诧异,却觉触手坚硬,不像是香料,解了绳结打开,里面立时便露出黄澄澄的一片,全是二指宽窄,半掌来长的金叶子。

    那丫头是什么时候塞在包袱里的?

    她竟半点也没察觉,想着这片思虑周全的深情厚谊,不由将那荷包攥得紧紧的,叶片的尖头刺着掌心发痛。

    青阳咬着唇,泪水有些忍不住要落下来。从小到大,她只有这么一个挚友,也只有祖母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亲人,而自己却要离他们而去,究竟是不是错得厉害。

    她不觉有些颓唐,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只是坐着发怔。

    “已过望江门出城了,姑娘直管放心吧。”有人隔着舱门朝里面送声。

    青阳回过神来,这才醒觉早忘了时辰,讷讷地回问:“这便出城了?”

    “是,天已亮了,姑娘若觉舱里闷,也可出来透透气。”

    她“嗯”声道了谢,知道这时候已不必担忧被发现了,目光在微泛着霉晦气的舱中打了个转,忽然还真觉闷得厉害,于是也懒得再换衣裳,随手把荷包掖进怀里,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算不上大亮,天上仍是铅云笼盖,日头深藏其中,只透出几线略带金色的光来,恍惚间有些分不清是朝是暮。

    青阳走到船艄头,扶着围栏,就看偌大的江面上百舸千帆,难以尽数。

    没多久,那几缕日光变得浓炽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一般,片刻间终于从那团厚重的灰云中剖开道口子,火球般熔熔破茧而出,耀眼夺目的光漫天倾斜下来。

    好几日没见太阳了,瞧着便叫人欢喜。

    青阳迎着风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苍茫天地,蓦然觉得心胸一阔。

    目光游转间,不知怎么的就定在了左舷前方不远处的地方,那里有艘小棚船,顺水行得不急不缓,艄头上还有个长身而立的人影,融融的天光映照下,那一袭绯红的袍子映日生辉,说不出的鲜艳夺目。

    倏尔,他一回头,眸光恰巧和她撞在了一起。

    目光避无可避,又猝不及防相触的那一瞬,青阳有种活见了鬼的错觉,脑中嗡鸣促起,连鼻息也随之顿停了。

    望着那个无缘无故,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人,她就像铁铸泥塑一般怔愣在那里。

    对方似也莫名诧异,半侧过身来,背向拨云初开的骄阳,本来莹润的面孔陡然笼入暗影中,那双渐渐凝注起来的眸子却愈发冷凛清晰。

    青阳被那目光中捉摸不透的审视盯得如芒在背,不由打了颤,手脚倒被这一吓松解开了,慌不迭地扭身奔回舱中,一跤坐倒在席垫上呼呼喘气,那颗心在腔子里兀自擂鼓似的砰跳不止。

    这讨厌鬼不是还要在江陵待一段日子么,怎的无端端地跑到这里来了?

    想想对方神色间微露的怔迟,像是也没料到会有如此之巧的相遇,应该不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青阳此刻没心思去琢磨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江陵,却记起当日在萦风阁的檐头上他撂下的最后那句话。

    如今自己不光私离王府,还出城随船飘在这大江之上,恰好正被他撞个正着,别管怎么想都不是“好自为之”的模样,十之七八这会子正叫下头的人操船迎靠过来,打算抓她回家去呢。

    对方的本事青阳已经领教过了,若真是被抓到,便想逃也逃不得了。

    一念及此,她顿时如坐针毡,知道这条船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当下不及多想,也顾不得那些行李,只匆匆拿了几件要紧的东西,便从另一头推门出去。

    后艄的船工见她神色惶惶,还背着包袱,忙开口询问出了何事。

    青阳此时没工夫解说,便吩咐他回禀芸娘,就说自己忽然觉得走水路不稳便,临时决意改走别的道,等到了洛城自会有书信来。

    她料来芸娘最明白自己的心思,该当能猜出真意来,也来不及细想,挥挥手叫人别再拦着,几步奔到船尾,趁着接舷相近的时机,纵身跳上旁边一艘拖船,背后还听那船工懵然急切地呼喊。

    她只作不闻,矮身绕到大半人高的货堆背后,回头张望,远远地依稀仍能看到那艘棚船,但前艄却已没有了狄铣的影子。

    瞧这架势该和预想的一样,真的要追来了,幸亏刚才见机得快,不然岂非是束手就擒?

    她不免生出几分得意,又寻思这里也不是妥当的藏身之处,须得离那船远远的才能安心。

    于是更不敢耽搁,大着胆子如法炮制,趁人不备,接连又跨过几列拖船,直到连自己本来所乘的那条船也瞧不见了才停下。

    此时各色船只越聚越多,江面上拥挤不堪,青阳暗忖这乱花迷眼似的,轻易是找不见了,终于稍稍松下那口气,心说先躲一会子,避过了风头,等到了前面的渡口再换船,或是索性改走旱路,凭着自己一个人,定然也到得了洛城。

    她有时全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家不循规蹈矩,尤其对那个无情的父王,向来都是针锋相对,不肯吃亏,哪怕出走也没有丝毫犹豫。

    如今到了外头,仍旧是那副浑然不惧的脾气,只思虑自己如何称意,并不仔细去想这一路上该有多少艰辛险阻。

    此时,日头几乎已完全挣脱了厚厚的浓云,当空煌煌如炬,晒得人眼前生晕。

    青阳拿手搭个凉棚,见前面牵引的大船上人头攒动,生怕被发现了,索性揭开厚重的布幔,躲入货舱中。

    那里面除了些许五谷沉晦之气外,倒也不觉有什么不适。

    她索性放心大胆,随遇而安地倚着堆叠的麻包坐下。

    隔着那层半透的幔布,只剩一片淡薄的光柔柔地晕在眼前,外面的喧嚣声也小了,江水潺动,拍打着船舷轻晃,恍然竟有几分黄昏入夜之际的恬静之感。

    她听着听着,渐渐眼皮发重,不觉泛起瞌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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