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天地也静了。
内河两岸退尽了十里繁华,喧嚣止歇,灯火阑珊。
大大小小的舟船偃旗收帆泊在埠头边,仿佛也都入了梦,对面岸边僻静处却还有一棚昏昏的光亮。
那窗口外垂着粗帘,夜光迷雾般透洒进去,与灯台上黄晕晕的烛火朦胧交汇,又互不相容,将舱内的物事都映得冷暖相异。
矮几两边的人不知已对坐了多久,一个披发袒衣,一个玉冠锦袍,却是同样的凝颜定色,默然相视,眉宇间看不出哪怕一丝微动,仿佛正森然对峙,剑拔弩张。
风从竹篾的缝隙间穿进来,轻拂在面上,微微的凉,又像纤草细发,撩搔着人的痒处。
那头束玉冠,穿天青色袍服的人眉梢终于忍不住挑动了下,猛地鼻息一松,仰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却笑得欢畅:“多日不见,狄兄的内息功夫又精进了不少啊……小弟这次还是只能甘拜下风。”
狄铣也缓缓吐出那口气,神色舒驰下来:“承让,若不是方才那阵风,澜兄定能再支持片刻,到时输的便是我了。”
他像是由衷而言,并非假意自谦。
对面的澜修也望过来,两人彼此自知,随即相视而笑。
“不过,这回沙戎人的耐性似乎比咱们预想都强得多。”
半晌,澜修止笑轻叹,端起面前的酒盏略一示意:“狄兄之前说已经确知沙戎王庭的所在,小弟已等到这时候,也该告知了吧?”
狄铣竟少见的没去碰案上的酒坛,眸光中似有神思,凛色已越聚越浓:“不用我说出来,你定然也早猜到了。”
他说着便垂下眸,睨向平摊在矮几中间的那幅关外时局图,指尖轻点在西北一处关隘上,徐徐向前。
澜修的笑容也在唇角间淡凛下来,搁了碗,手指在图上的另一端落下,自东而西反向游移。
两人各“走”一边,互不言语,手指缓缓挪移,不断接近,片刻间终于凑到一处,几乎同时点在“戈壁”深处那片广袤未知的地方。
“这里可不是寻常之地,我原先也只是猜测,狄兄当真就能这么肯定?”澜修望着他,目光中是真意相询。
狄铣这时才端起面前的酒碗:“关外三千里,能称得上敌暗我明,进退皆宜的,非此地莫属,那沙戎单于既然来了,不在这还能在哪儿?”
“这话有理,此地可直接绕袭我幽云之地,果真是件棘手的事。狄兄何时动身回去?你我可以同行。”
澜修抬头,眼中忽而闪过狡黠的笑:“就凭狄兄今早看那舞姬的神色,我猜怕还得有些时日,当时狄兄那么急匆匆地追出去,莫不是相熟的姑娘?”
若搁在旁人,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的,但换作挚交好友,不管是玩笑还是关切,都不会有那么多禁忌。
狄铣唇角浅浅地挑了下,没回这话,将那碗酒饮尽,目光寥寥地望着窗外。
在别人瞧来,这轻笑便显得别有深意,像是默认了心有所系,又好像光风霁月,襟怀坦荡,全然不必回答。
澜修略感意外,总觉他眼神中透着些隐晦之意,连那姿容艳美绝伦的舞姬也身份成疑。
目光游瞥之际,猛然发现披挂在旁边的袍服衣褶间有一簇豆粒般的微光,定眸细瞧,不由呵出声来:“我还道是句玩笑话呢,原来狄兄真的已有红颜知己相伴了。”
他欠身而起,探手将那东西摘下来,拈在指间端详,目光倏尔一亮,含笑不语。
狄铣眉间蹙了下,眼底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诧异,凛眸望过去,看到他手上捏的是一只镶金含翠的月珠耳珰……
不知什么时候,浓云重又涌了上来,闪电划过天际,却久久不见落雨。
风一阵紧似一阵,瞧不出将是个什么天时。
棚船已掩了窗子,矮几上那盏泛黄的灯烛依旧还亮着,舱内此刻只剩下昏昏然的黄,映着狄铣的脸,也仿佛染上了一层沉郁的金晕。
那幅时局图仍旧铺在案上,他这会子却瞧也没去瞧,目光定定地凝落在手上。
那只镶工精巧的耳珰正静静地躺在掌心,指甲大的月珠在夜色中泛着柔润清透的微莹。
先前蓦然瞧见这东西时,他心里也生出一霎的诧异来,但脑中很快就浮现出那张残妆未净,泪痕犹新,浑然有点可笑的小脸。
估摸着该是最后抽走袍子的时候,不经意间恰好从她耳上勾扯下来的,想想也真是巧得蹊跷。
老实说,这趟到江陵原就不是他的本意,白日里经过那件事之后,更加心绪疏淡,决意不再去理会南平王府的任何事,甚至想早一步动身启程,却不想因这等小小的无心之失,竟错拿了那丫头的耳饰,倒好像无端同她牵连不尽似的。
狄铣从不信那些所谓冥冥之中莫可言说,又玄而又玄的机缘,更没什么要藏掖掩饰的事,眼中泛起的那抹浅漾早已归于平静。
他抿了下唇,也没放在心上,随手搁下,忽然又觉毕竟是姑娘家的物事,似乎不该如此随意,于是又拿起来,放进腰间那条蹀躞带上的小羊皮囊中。
刚挂回躞扣上,杜川便在外面不闷不响地报道:“三郎,郡王妃到了。”
狄铣浅狭的眸光又眇细了两分,鼻中微哼着“嗯”了一声。
杜川应命而去,前艄很快传来踩着踏板呼颤的碎响。
狄氏矮身进舱时,迎面就撞见他那副宽衣露怀的随性样子,身上只披了件宽大的外氅,散发垂披,正将一坛酒启了封,毫无顾忌地仰颈痛饮。
她眼底的不悦又浓了几分:“怎么又喝成这样?总说也不听,王府里没你住的地方么,躲在这儿就是为了贪这口黄汤?”
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处,将手中的提盒打开,拿出几叠菜肴搁在矮几上:“少喝些吧,整日价这东西不离手,没见哪个不伤身误事的。先撂了,多少年没试过姐姐的手艺,快尝尝,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也没在意对方应不应声,对那份淡漠的态度仍是习以为常的纵溺,丝毫不觉有异,一边布菜,一边暗觑他的面庞。
丰神俊美,又有才情功业的男子,即便当世名门中也数不出几个来,如自家兄弟这般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只怕更是绝无仅有。
狄氏瞧着喜欢,眼底的愠怒不自禁地化开了些:“你有你的道理,大事上不必我多问。其实不在王府更好,呆在外面,正好把这江陵城的内外形势都瞧清了,仔细记在心里,可比我送去的那些图绘强得多,只是千万须得小心,莫再叫王府的人瞧见了,也省得麻烦。”
她温声说着闲话似的,却又暗含点拨,最后那句话更像是实有所指。
狄铣搁手丢下酒坛,在案上磕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仿佛带着厌烦,但目光扫过盘盏中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时,淡凛的眸渐渐柔和起来,转头望向那张十余年未曾仔细瞧过的脸。
狄氏的容色保养得尚算不错,依稀仍是记忆中芳华正好的样子,但终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之痕,神情间也不再是当年的纯净温婉之态,更看不出身在显贵之家,夫妻和顺,儿女全双,事事顺意的幸福。
或许,这十余年间她身边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
就像有些秘密,她也不曾知晓。
狄铣蓦然想起那个小丫头在马上声泪俱下的泣诉,母妃万念俱灰,投缳自尽,那天还是她的生辰……
狄氏全然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见那目光中竟少见的露出和暖来,就像未出阁时,家中那个明明对自己心存眷恋,却又不喜言辞的少年。
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骨血情深,纵然离了家,又分隔多年,也割舍不断。
长姐视弟,有时无异于慈母视儿,即便自己千难万难,也不愿见他哪怕出一丁点差错。
只是有些话,姐弟之间终究还是不便直接说出口。
白日间从高家那祸胎的闺阁里跳墙出来,只着件中单,连外袍都没披……
狄氏不知这中间还有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可那幅图景却不经勾勒就硬生生地往脑子里钻,一想起来就遍体生寒,坐立不安。
她瞥向衣轩上高挂的外袍,那绯红的颜色一入眼,就像在炉灶里扇风加柴,一股无明业火“噌”地冒起来,几乎无法压抑。
这事儿定然怪不到自家兄弟身上,显然是那祸胎因恨使计,故意用这法子来毁人报复。
但只要还没捅出去,便不至不可收拾。
她强忍下那口气,尽力让面色平和如初:“三郎是有分寸的,不用我多说,只有一样,只要还在江陵城中,最好莫要到这埠头来,须知高家那祸胎同此处的巨商秦家交情匪浅,自己又是个野性子,惯常总在这左右闲混,真撞上了不是什么好事,你莫当耳旁风,千万小心在意。”
“姐姐多虑了,南平王府的事与我无关。”狄铣接口回得干脆。
狄氏有点没想到他这般直截了当,但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却是不得而知。
或许事情并不至像想象的那般不堪。
她眉眼又舒开了些:“姐姐还是王府里的人,怎能说无关呢?只要拿捏得住分寸便好了。”
她颔首笑了笑,也挨着矮几坐了下来:“话说你这年纪也兀自不小了,再不婚配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么,能配上咱家三郎的姑娘,这世上还真怕难找,等贞儿出适之后,我也仔细留心着,回头再捎书信去中州,报与爹和娘定夺。”
狄铣默声听着,眼中的柔和已淡于无形,重又拿起那坛酒:“爹早就说过,功业未成,何以家为?姐姐不必费心了,况且就算要娶亲,也定须是我瞧得上的,好歹要像姐姐当年对南平王殿下那样生死以之,连爹娘和家也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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