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隐然已有些直言不讳,不想再绕弯子的意思。
前面的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侧眸回望,略瞧了一下她貌似委屈的眼神,便又转了回去,继续默然无声地朝前走。
青阳像是从那一瞬的回瞥间瞧出了哂笑的意味,觉出他半点也没在意自己的话,登时气往上冲:“好!我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你也不用带我回去邀功,不如就在这里弄死我好了,也省得叫人瞧着招嫌!”
她突然声音猛然拔高,到后来还带着一丝哽咽,竟像在撒泼耍赖了。
“因由?就算有吧。”狄铣终于动了声,但语气仍显得无动于衷,似乎存心在看她做戏,“可郡主就算没想过去青楼献舞的后果,难道连南平王府的名声也不顾了么?”
南平王府的名声?
青阳只觉一口闷气冲顶着额角,忍不住冷笑着反唇讥讽:“你当我父王是何等样人?重情重义,以德服众?居然还会在乎名声?”
她“嘁”声之际,眉宇间已悲苦郁结:“我出生时父王就不在身边,传言都说被沙戎人掳去北方大漠,母妃支撑着家门,苦等了他五年。可他呢?居然在外头另结新欢,风流快活,连孩子也生下了,竟还不识羞耻地全都带回家来。当初对我母妃说什么生生世世,一心一意,到头来全是假的,我母妃因此万念俱灰,投缳自尽了,那天……还是我的生辰……”
说到这里,眼前早已浸湿得一片模糊,她抬袖拂拭,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没留意前面的人脚下微滞的变化。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只有母妃的忌辰,再也没自己的生辰。呵,是郡主又怎么样?在人家眼里还不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巴不得早死了才好,要不然能将嫡长女丢在那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么?”
“怪不得要翻墙爬窗,拼命想到外头去,花船上折腾厌了,又要去青楼招摇?”
狄铣沉声反问,虽然仍是不认同,但口气已不像方才那般冷漠生硬。
“你以为我是不知廉耻的人么?”她恨声回了一句,继续泣声哽咽,“在府里除了祖母以外,根本没人理会我,更没人疼惜我,我不到外面自己找玩伴,还能怎么样?不错,芸娘家里是商贾出身,有时候疯起来也没个分寸,可那又如何?男人都说义气为重,女人便不是么?我若是不帮她,难道是想连这个真心的朋友也弃了么?”
她发泄似的说完这些话,涌着泪花的双眸中满含倔强,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发。
就在上明月楼之前,她还以为答应帮忙纯粹是为了得到那件玉器作寿礼而已,现下被他这一激,才了然懂得自己的初衷本意,不禁更是觉得可怜可笑,泪水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赶忙偏过头去抹拭。
狄铣这次没再接口,默然无声地牵着马,那抹轻哂的笑早已抿散在唇边,目光游淡,迤迤地掠过街市向上仰。
天似乎放晴了些,日头还躲在云里,觉不出燥热,却闷得厉害,阳光漫过旁边的灰瓦墙洒下来,映透了他身上那件霜白的贴身中单,隐隐能望见肩胛腰背上起伏健美的肌理。
青阳本来还在抽泣,这时却看得有些怔神。
她不是那种禁在深闺高阁里的姑娘,跟着芸娘多少见过些阵仗,现下瞧着,就觉这人浑身上下像蕴着一股虎豹般矫健的力量,每一处又千雕万琢,不失精美,与从前过目所见的任何男子都全然不同。
刚才不还在伤情难受么,怎么一转眼就生出这个心思,还对他品头论足起来了?
她将此归咎于和芸娘在一处呆得久了,不由自主便耳濡目染,自己也没个定性了,心头怦乱,一时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好。
狄铣仍旧不言不语,彼此默然良久,青阳忽然发觉周遭街景甚是陌生,竟是未曾见过的。
她自小长在王府之内,外出的机会不多,长大后虽然时常溜出去,但都是和芸娘在一处,所去的也就是那几处熟悉的坊市,这时见不是惯常回府的路,心下不免忐忑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她惊问。
他的沉默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叫人无法抗拒。
没多久转进另一条街,远远望见前面坡势平缓,山上一片葱翠,下面红墙绿琉,楼阁林立,赫然就是南平王府。
青阳不由一讶,没想到走的就是回府的路。
这人才来了不过两三日,竟已对城中各处地形了如指掌,当真是了得。
她不自禁地生出惊叹,随之而来的却是揪心的不安,急切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三公子只是来道贺,与我素昧平生,过后还要回中州去,何以非要这样做?”
“那郡主以为,我该当怎么做呢?”狄铣仍是不看她,但终于又开了口。
该怎么做,在明月楼上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他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纯粹揪着把柄在逗人取乐。
青阳从他侧眸淡漠的余光中看不透一丝确然的情绪,不由更是焦急,若不是毫无胜算可言,这时恨不得跳下马去动手打人。
她咬了咬唇,从牙缝里硬挤出声音:“如此说来,三公子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和我过不去了?”
这话憋着一口闷气,直是有些咬牙切齿,自来还没跟谁用过这般口吻。
狄铣也听得出那股咬噬在语声里的狠劲,暗着好笑,却恍若不闻,脚下连一丝轻微的滞顿都没有。
青阳已沉不住气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祖母知道,否则家里便呆不下去了。
她顾不得那许多,翻身便想下马,脚才刚离开镫子,眼前忽然虚影一闪,腋下已被托住,身子随即离鞍而起。
“你放手……”
她几乎要亮开喉咙喊,咋呼的声音四下可闻。
这里距离王府的外墙已不甚远,许是已在禁地之内,路上不见行人,更没谁听到。
青阳只觉自己像落叶绒絮,偏生又遇上一阵摧枝凌草的疾风,耳畔呼呼裹鸣,两旁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条手臂上坚实有力的触感。
她喉咙里灌进了凉气,呛得咳嗽起来,连喊也喊不出来了。
似乎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又从飘零的天上落到了地面,有些打晃地站稳脚跟,看清周边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头不远就是王府的后门。
她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惊诧于他这等超凡脱俗的功夫,同时也彻底凉了心。
原本就不该存着念想,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谁叫她招惹上这种人了呢?
青阳阴着脸,把满心委屈和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边仍“抓”着自己不放的人。
也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个人随着那股力道促然离地,眼见着越过墨绿的琉璃瓦墙,轻飘飘地向上蹿升,掠上两重檐头,稳稳地落在萦风阁三层那扇宽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里告状么,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
那一霎间,她心中的惊喜还来不及涌上来,只是不敢相信地讷讷望着他发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话多说无益,郡主好自为之吧。”
他语声淡得就像那双波澜不兴的眸子,却又分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蓦然转开目光,手却抚上她的肩头,扯着领襟一抽,将自己的绯袍收了回去,同时脚下轻点,人已跃下了高阁,几个起落便在来路上隐去了身影。
过了好半晌,青阳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许是没了那件袍子,莫名觉得背上有些凉。
正入夏的时节,明明雨也过去了,怎么无端会有这种错觉?
她抱着双臂,鼻间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气中残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坠坠的伏贴感,现下肩头轻松了,反倒有些不惯。
到底他是被之前那些话说动了,还是突然间没了兴致,不想再管?
她有点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望着脚下僻静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和平时那样,自己溜出去玩闹了一番,累了便回来,那些尴尬事就像梦一样,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抬手抚了抚面颊上残留的温热,蓦然发觉左边耳际是空的,一只月珠珰竟不见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