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皓月繁星,这夜便少了七八成的韵味。
但总归斜风细雨驱尽了暑气,耳中听着丝竹雅乐,隔着烟水朦胧闲看近岸远峰,多少也算有几分趣味。
可惜天不作美,宴至半截时雨势渐疾,风也越来越大,连这些许兴致也都被吹散了,不得不提前终席。
青阳早便呆得有些腻了,待宾客们都散去后,便推说身子疲累,辞了顾氏径回萦风阁。不想才刚走上栈道没几步,后面就有仆婢追上来传话,说国姓爷那边要见。
她有一霎的怔愣,凛眼暗暗啧了下唇。
于她而言,父女之情早已寡淡如水,心里只剩下愤恨。
而在那位父王眼中,她更是个朽木难雕的不肖之女,相看两相厌,惯常一两个月也未必会见上一回,这时候叫去,显然是有蹊跷。
怨不得刚才宴席上高荔贞看过来的眼神含笑带讽,却又安安静静地没起什么风浪,原来这场戏早就已经安排下了。
青阳倒也不惧怕,见旁边撑伞的李氏满脸忧色,于是淡笑了一下,叫她留着,自己一个人随那仆婢去了。
绕过月池的另一边,走入许久未进的迎春门,再折转向西,便是一座红墙绿瓦的二进院落。
这里并非正殿,而是狄氏日常起居之处。
依照前朝规制,郡王正妃无论是生是殁,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继取,后来者哪怕再受宠爱,也只能屈居妾室。
然而山河破碎,社稷倾覆,国都已经亡了,那些规矩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可狄氏却依旧“恪守”旧制,不入正殿,平日里也从不以“王妃”自居,俨然一副恭敬贤淑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祖母当初才默许她进了门。
国公府的长女,未有名分时便不顾一切生了孩子,后来明明已经登堂入室,却又十余年自甘为妾,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不简单。
可纵然青阳看得再通透也没用,依旧只能干瞧着父王对那个女人的爱与日俱增,竟将正殿弃之不顾,毫不犹豫地随她住在这里。
她步子不自禁地有些拖曳,过了中门,见后殿檐头上张灯结彩,里面却昏杳杳的,只有东首的阁间是一片煌煌明亮的光。
她横了一眼,心头有股气堵上来,默声跟着走进去。
父王高湛正手拿书册坐在对面的翘头案后,连燕居的冠袍也没穿,中衣外只披了件烟青色的长衫。狄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在案头拎着紫铜壶换香,见她进来便微笑点头:“青阳来了,坐吧。”
“坐什么?”高湛脸上那份冲淡平和随即消敛,也不理她示意别动气的眼神,目光直瞪过去,“过来回话!”
这两人衣着闲适,恍如寻常民家夫妻,一个秉烛夜读,一个红袖添香,双双乐在其中,倒好像是被别人打搅了好兴致。
青阳只觉那股闷气噎到了喉咙口,在袖筒里暗攥着拳头走过去。
高湛一见她那副忤逆不敬的样子,面色登时更难看了,沉着嗓音道:“我且问你,昨日究竟去哪里了?”
“给奶奶求佛串子去了,还给我母妃添了香,后来看西市有花灯,就去瞧瞧来着……”
“浑扯!”
青阳刚开口,高湛便猛地一拍桌案:“有人分明见你去了南薰坊的埠头,当我不知道么?说!跟何人约在那里私会?”
既然都叫人盯着了,还在这里逼问个什么,想想也是可笑。
青阳坦然不惧,唇角反而弯弯地翘起:“若是依着父王意思,那都是些身份低贱的人,说也说不清楚,我总不能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来给你看吧。”
她说着,眼角有意朝案头那边瞟过去。
狄氏颦了下眉,默声只做没听见,高湛却声色陡厉:“作孽的畜生,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抓起手边的笔就劈面砸了过去。
青阳距书案尚离着三四步远,却没挡也没躲,任由那支前镗粗圆的斗笔打在眉梢边,先是火辣辣的一麻,随即锥刺般痛起来。
“哎呀,殿下不是答应了臣妾不动气么,莫真伤了孩子。”
狄氏惊呼着上前拦阻,慌不迭将案上的笔砚镇纸都护住:“青阳年纪还小,说几句,立下规矩也便是了,哪至于就动手。”
“还小?转年就要十七了,贞儿比她还小着一岁,时时处处都知道端庄守礼,这孽畜呢?忤逆任性,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还敢跑到外面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你不要脸,列祖列宗可还要这张脸面呢!”
高湛额间青筋暴跳,那一声怒喝之后,余音在阁间上空盘旋不散,作势又要去抓手边的书册。
狄氏赶忙扯住:“那也不能这么打,青阳是个活泛性子,兴许在家里气闷了,出去走走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好好的没出岔子就是万幸,殿下也息怒吧。”
转过头去,满眼恳切:“青阳,你父王操劳了好些日子,身子也不大舒服,快认个错吧,别再顶着了。”
青阳不禁暗自呵笑,目光绕过那张贤妻慈母般无可挑剔的脸,转向兀自怒气难平的高湛。
“父王,昨儿是什么日子,你可还记得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高湛面色一凝,眸光也变得怔迟。
“记不得了吧,若是母妃还在的话,现下该和你一样虚岁三十六了。”
青阳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的情绪,那双眸中却已泛起浅浅的莹光:“结发夫妻,不离不弃,何况母妃还是先朝诏册赐封,从府门抬进正殿的人,父王却连她的生辰都忘了,那就是心里再没有这个人,既然如此,还管她生的孩子做什么?”
她微带哽咽,话更像戳人心窝的刀子。
高湛唇角抽挑了两下,眼神复杂地瞪着她,暴怒的厉色在眉宇间渐渐消散。
“若是父王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
青阳不愿再瞧那张脸,略略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你等等。”
高湛忽又开口叫住她,语声依旧冷硬,口气却平缓了下来,“姑且念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以后绝不许再有一丝一毫的任性妄为。我想过了,似你这般不服管教的心性,须得有个惩戒才行,索性先搬去城北庵堂,礼佛诵经,好生把性子磨一磨,也算为家里祈福,至于何时回来,观你后效吧,若再敢胡作非为,你可仔细……”
“仔细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蓦然在外响起,老太妃顾氏由两个小婢伴着,怒容满面地走进来,凛眼瞪向书案后:“你叫青阳去庵堂礼佛?”
高湛没料到母亲会来,怔迟间瞥了青阳一眼,赶忙起身上前搀扶:“娘,你先别动气,且听孩儿把话说完。”
“还想说什么,说那些绝情绝义的混账话?”
顾氏双眸一立,怒不可遏,鸠杖狠狠打过去,脱手崩落在地上。
高湛唯唯退了半步,不敢再吭声,慌忙撩起袍摆跪下去。
狄氏也赶紧在侧旁跪倒:“母妃息怒,殿下也是为了教导青阳端正,一时气急,过后想通了定然不会这样做的。”
“住口!哪里轮到你说话,留着心思回头管教好你儿子吧。”
顾氏又是一声怒喝,睨着伏在地上的高湛:“好啊,好……原先只道你是个不念情的,隔了十来年,居然连人味儿都淡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容不下,干脆把我这老婆子也一起轰出去得了!”
高湛浑身打了个颤,目光迤迤地向上扬,半途倏尔顿住,没有辩驳,重又伏了下去。
青阳起初听说要让她搬去庵堂时,除了感叹高湛的无情外,心里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反而还生出些轻松。
祖母这一来算是帮她解了围,可见老人家怒容越来越沉,手脚都在哆嗦,心下不由起了担忧,这时也跪下来,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鸠杖,泪眼盈盈地含笑拉住顾氏的手:“奶奶,我没事,你别气坏了身子,其实去庵堂礼佛,给奶奶和母妃祈福,积些功德也很好。”
“莫胡说。”
顾氏轻斥,脸上怒容尽去,接过鸠杖将她扶起来,疼惜地抚着她眉梢那片微微鼓起的红印子,噙泪叹声点头:“好,我不生气,好孩子,咱们走,别人不要你,奶奶收着你,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胆子让你搬出去。”
言罢,又狠狠朝跪在地上的人瞪了一眼,祖孙俩搀扶着去了。
“母妃移驾了,殿下快起身吧。”狄氏先直了腰,搀手过去扶。
高湛仍跪在地上铁青着脸,愣愣地没瞧她,那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门口随风轻拂的帐幔,目光虚虚的,看不出是散是聚。
“你去瞧着颖儿吧,我今晚在这歇了。”
狄氏扶他的手一顿,眼露诧色,还是温声劝道:“母妃也是一时之气,殿下不必太放在心上,母子间哪有隔夜的仇,明日我抱世子先去请个罪,母妃瞧见孩子,气定然就消了。”
“行了,你去吧。”
高湛不置可否地淡声回了一句,摆摆手,起身走到翘头案后坐下,阖眸入定似的靠在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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