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挑衅

    冯楚微料到冯家族中定然会因着阿爹的死而有所蠢动,但没想到在她扶灵踏入族中的第一天就有蠢货敢撞上来找晦气,真是不知死活!

    青州城外,从三十里外的官道上开始,每隔一里地都有一处祭棚,一直延绵直到冯家宗祠内。有本家各房搭建的,也有青州各处官商乡绅搭台的,一应的皓白祭帐、漫天的纸钱飘零、又有各处百姓自发的跪在道路两旁迎接大将军英灵,哀哀的痛哭失声。

    于此情此景中,对死后哀荣那一套并不怎么相信的冯楚微也忍不住泪洒衣襟。她为人子女大不孝,竟然连阿爹的遗骨都不能找回来,只得用一副盔甲下葬。

    众人又劝解宽慰一番,她才强打起精神来,爹娘的丧仪一应事宜都需得她来应承。只是到底心理不自在些,有三分火气隐隐掩着。

    冯楚微吩咐冯前带着人每处祭拜道谢。灵柩不能停下,她自跟着一起继续前行。

    冯家的本家几位族老带着合族上下数百口男丁都在三十里外迎接着,除了不能动弹的,都来了。冯延武几十年来的用心经营,使青州冯氏从本地豪强隐隐像世家贵族转变。

    族中各位本来是预备好一见着这位小娘子就痛哭出声,也好显示一番慈爱之心。谁知这位小娘子坐在马车里并没有抛头露面。众人一时不知如何进退,正踌躇着,就见着冯前带着人走了过来。这是个六亲不认的硬茬子,众人互相一使眼色,就哀哀的哭将起来。

    冯前目不斜视,越过族中人,先去到旁边第一台祭棚,也是最大最华丽的祭棚,那里候着的是青州的官绅们。

    冯前作为主家丧仪的执事人,他到祭棚纳头便拜,一时锣鼓齐鸣,又献祭烧纸钱,众人哭诉哀泣一回。拜祭完毕,冯前站起身,对打头的徐太守道,“请徐公勿怪,我家小娘子哀泣过甚。现下四周人多,小娘子闺阁之身,不便前来拜谢。待丧仪完毕,再来拜见诸位。”

    徐太守等人连道不敢。冯家这位小娘子虽然很少亲身出现在人前,但青州事宜暗地里都有她的身影。平日里也曾有往来书信,徐太守见过,一笔好书法,铁画银钩。笔力运转停顿间,刚劲瘦硬,其人可见一斑。

    徐太守又请冯前转达对小娘子的劝慰,瞥了一眼周边人数众多又乱糟糟的冯氏族人,意有所指的道,“如有任何差事,愿受小娘子驱使。”

    冯前再次致谢,双方各自谦让,才气氛融洽的道别。他暗自松了口气,果然如小娘子料定的一样,这徐太守一系还是老实的,接下来本家的那一群就好对付了。

    冯前转到本家祭棚处,对候在此处的本家族老道,“小娘子随着灵柩去往宗祠了,辛苦各位在此久候,请稍后在宗祠中相见。”

    语毕,冯前又要挨个祭棚一一去拜祭,这是丧家的礼仪。

    一穿青衫的老头喊住了他,“冯前,你都出五服了,你代替本家去拜祭不太合适吧?”说着他又转向打头站着的一中年男子,道,“你说是吧!”

    那中年男子转过头来,面相竟然与冯延武有几分相似,这人是冯楚微二叔,名唤冯延庆。

    冯延庆转身一脸温和的看着冯前,“五郎,你一个人料理这些事也实属不易,不若带上九郎等一干兄弟们一起,也好有个帮衬。你当哥哥的带着弟弟见见世面,二叔在此多谢了。”

    冯前是冯家旁支中的旁支出身,因入了家主冯延武的眼,又重新在族中平辈之中论了长幼,排行第五。

    至于冯延庆说的九郎,则是冯家二房的长子。长房无男丁,便有些活跃过头了。

    冯前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冯延庆,意味深长的道,“九郎身子骨单薄,人多杂乱,这些武夫们粗鲁,冲撞了反倒不美。”

    他身后跟着的数十个兵士们,面无表情的林立在那里,明明刀剑是好好的插在刀鞘之中,却因为沙场之上历练过的,自有一股悍勇之气扑面而来。

    冯延庆脸色僵住了,九郎身子骨单薄是拜谁所赐!

    冯家九郎仗着是冯氏长孙,自小骄横,长大之后更是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横行一方。冯楚微派人惩戒过,他收敛了一些,过段时间又故态复萌。

    冯九郎浪荡惯了,引诱了一秀才之女,得手以后又把人抛弃。谁知那小娘子珠胎暗结,被爹娘发现,训斥责打以后,羞愧上吊自尽了。那秀才四十岁上下才得了这么一独女,不成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势要为独女讨回公道,上告到州府。

    因那秀才有功名在身,事又牵涉到冯氏子弟,州府不敢自专,禀报到冯楚微处。她拿来状词一看,恼了,又是这个不成器的货。

    直接发还让州府秉公处理,还不算完,征询了那老秀才的意见后,命人押着冯九郎在那小娘子灵前执夫礼,守夜服丧一并办了个周全。

    冯延庆赶去雍州求情,他大哥根本没见他,直接传了话来,教子无方,败坏家风,如果不愿意娶那秀才之女,就逐出家门。两害相加取其轻,他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事。

    冯九郎连打带吓,身子骨自然大不如前。最重要的是,当世注重姻亲门第,这冯九郎背靠冯氏也还能说上一些二等人家的小娘子。可冯楚微直接让他跟那秀才之女办了婚事,那后嫁进来的就算是续弦,要执妾礼。这下子冯九郎的婚事就更是往下等里找了。这也是冯家父女俩因势利导,刻意为之。

    冯九郎本来是披着孝布在一旁候着的,见着冯前的神色,立刻怂了,两股战战,摇头嚷嚷道,“我不去了!我头疼!”

    冯前斜乜了他一眼,这等怂货还妄图跟小娘子争长短。懒得跟这些人纠缠,招呼人继续往下一家拜祭去了。

    冯延庆恨恨的看着一干人等从眼前走过。倒不是冯延庆、冯九郎等人对冯延武大将军有多孺慕、恭顺,是利益驱使。

    长房嫡子兼家主冯延武死了,没有子嗣。冯楚微是小娘子,早晚是别家的人。这长房的家产,更不要提这家主之位,足以令冯家族人抢破头了。

    现如今,能够像主家人一般在各家祭棚磕头就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只可惜冯楚微压根没打算给这些人染指的机会。早定了让身份还算合理,但却忠心知进退的冯前作为执事人。

    待冯前等人走远些,那穿青衫的老头才嘀咕着拍马屁,“一个小娘子,派头还挺足,你身为长辈亲迎灵柩,竟然不下来拜谢,真是不知理数!”

    冯延庆捋了捋胡须,一派大度的道,“她小娘子家家的,一时想不周全也是有的,请大家伙勿怪。等丧仪完毕,我再设席还宴,酬谢大家。”

    一时间没有厉害的人在眼前,冯延庆又摆起了主家派头,竟忘了自己个是庶出,前几十年都被兄长冯延武压制得死死的。

    众人跟着附和称是,但动作却不慢,转身就要往宗祠方向跟去。只是,有冯家军在前面列队走着,这群人速度越来越慢。

    冯楚微是打算把爹娘的灵柩停在宗祠之中,然后再请阴阳司来择吉日,安排停灵,发丧等诸事宜。

    宗祠禁止妇人进去,祠堂外有一占地数亩的广场,冯家的一众女眷们都候在那里。各房的女眷们、并各自的近亲家属等人,又夹杂婢子、婆子、仆从,还有车马轿辇等呼啦啦排开了一地。

    人多嘴杂,吵吵嚷嚷的不成个样子,都在议论着即将到来的长房小娘子。在青州这偏远之地,冯楚微的名头是最响亮的,母家是大家楚氏,阿爹是光武将军,是属于横着走的货色。

    偏不知怎的,这长房很少回青州本家,连带着这位小娘子也神秘起来。她出生在京城,冯延武早在她八岁的时候就与族老、宗亲们争斗过了,把其名字写在族谱之中,长房之下。并且不是标注冯氏,而是堂而皇之的写清楚名讳:冯楚微。这是冯氏第一个列入族谱的小娘子。

    人群之中,有说冯楚微丑的,有传言其骄纵的,也有说她身子单薄的,总没有一句好话。

    前排站的一穿丁香色襦裙的小娘子听得这些谣言,唇角牵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正当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中间又夹杂有甲胄在行走间摩擦的“咔嚓”声。紧接着就看到整齐的队伍,俱是犒素,天地之间,一片白。

    数万人的队伍,不闻一点杂音。兵士、马匹均穿着甲胄、马铠,又有寒光凌冽的刀斧长矛、□□等装备齐全。

    场面一时肃静起来,连最长嘴多舌的,此刻都闭口不敢多言了。

    到了宗祠之地,冯楚微早已穿戴好一应的孝帕素服。在众人的搀扶下,下了车马,脸上脂粉全无,一双眼儿通红,又加之前些日子体虚,身子骨显得怯懦,尤其是那腰身更是不堪一握。在凛冽的寒风中,风一吹就倒似的。

    让一直跟随护送而来的安怀远看得心疼不已,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便做些什么。只得不顾身份,随侍在一旁。

    冯楚微这一副弱小姿态倒让当头众人心中一喜,好一个柔弱孤女,容易对付,面上却不显。其中一着黛蓝色襦裙的中年妇人未语,眼泪先唰的流下来,领先一步,迎上前去,握住冯楚微的胳膊,就开始嚎,“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命苦,大伯大嫂怎的就抛下你去了呀!”

    身后众人也都迎了上来,有身份能跟着嚎丧的都是各家主母辈的,其余人等只能候在一边,那手帕揉着眼角嘤嘤的哭着。

    把她胳膊拽得生疼的冯楚微认识,她应唤作二婶娘,是阿爹的庶弟媳,身后又依次跟着三婶娘、四婶娘并各自所出的小娘子、儿子媳妇等等。

    同辈或下一辈的她并不认识。

    阿爹是嫡出,当年因着祖父嫡庶不分的旧事,很闹过些不愉快。又因阿娘身份高贵下嫁,阿爹不愿意她操心这些琐事,便很少回冯家祖宅。

    在冯楚微八岁时回过一次青州本家,是祖父去世。她爹匆匆的分了家,定了规矩,还没来得及丁忧守制就因着边关战事吃紧,就被皇帝夺情,复职去往雍州了。

    族中诸事只派心腹之人监管者,后她又接手此事,也只是远程指挥着人动。虽严密把控着冯氏族内的动向,却并未亲自出面。

    故,冯家族人并不知道这位小娘子的厉害。也因此她虽拿这群人对不上号,但从各人表现气韵中,能猜出个大概。比如二婶娘身后一脸不忿,穿丁香色襦裙的小娘子是她的二堂妹,名唤环娘的。

    二堂妹这明面上桀骜不驯的还不算什么要紧的。冯楚微眼光一扫,旁边台阶处,地位超然的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一位满头珠翠的老夫人,着七品官家眷的绿袍;另一个穿家常藕荷色衣衫更年轻些,但也是妇人模样打扮。

    见着绿袍这位的样貌与二伯有几分相似,冯楚微大概明白了,不相干的人士,无需搭理。她转过视线,划向锦娘。锦娘会意,上前来,准备扶开众人。

    那穿藕荷色衫子的“不相干人士”开始发话了,“都说楚氏是大家子出身,可我也没见着什么不一样的嘛,这养出的小娘子也是个没教养的,见着长辈也不知道行礼问安!”

    这话说得,冯楚微脚步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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