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江友良家的小孙子病死了的事成了街坊四邻私下里悄声讨论的话题。
一周岁多的幼儿夭折并非什么稀罕事,听到这种消息的人顶多惋惜几句也就放在脑后;父子争闹虽然难看,也可以理解,毕竟人都有脾气,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亲人之间偶尔产生摩擦确实属于正常现象。
但事出江家,还是由江家那个来历难堪的二儿子引起,这就有得议论了。熟识的人说起他们家来,谁不撇撇嘴嘲笑几句?江友良这个人闹的荒唐事,打从年轻时起就叫人见怪不怪了。
一群街坊围在江家小院门口,听着里面传出的激烈争吵议论不休。
“哎,这隔代带小孩本来就吃力不讨好,更何况还不是亲妈亲奶奶,再怎么辛辛苦苦给他从小带到大,最后也得不到一声好,不出事就算了,孩子生点病出点事,一锅端全算你头上!”
“话虽这么说,关键现在这次人家孩子可不是生点病,哭哭闹闹什么的,刚满周岁没多久,哦嗬,没了,换成谁都难受,他生气发火也情有可原。”
“要我说,最可怜的还是那小乐乐,长得多好看一孩子,见人就笑,不认生。就是福气短了点,经常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的,平日里看着就弱,也不怪这次挺不过去。”
说到这,议论声变低。
“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还真是,这老二当年出去上学那事可是闹得挺不好的,怎么好不容易去了书没看读出什么名堂,孩子倒不明不白弄回来一个。”
有人摇摇头,“江友良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小的也跟着学不着好!”
“也不知道当年他们这一家子是怎么弄的,竟然还敢把老二接过来养,是嫌不够闹笑话怎么的,这下好了,现世报来了。”
“黄珍实在大度啊,男人在外面乱搞她不管就算了,外面生的儿子也肯点头领回来,这心胸!”
“她倒是想管,管得着吗?江友良那人谁不知道,仗着他爹那几个山头,玩的尽是花花公子做派……”
议论的话还没说完,院门突然被嘭地一声从里面关上了。
众人吓了一跳,悻悻对视,“嘿!江家这丫头,越来越泼辣!”
“老幺嘛,被宠坏了也正常!”
“臭丫头,没大没小的!”
院门虽关,墙内的声音却不能被完全隔绝,忽高忽低的争执咒骂声穿墙而出。
骂人的那个自然就是江友良无疑。
“……帮你带还带出鬼来了?!敢说老子自私冷血?老子要是冷血,你硬把孩子塞过来的那天就把他扔门外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从小把你养这么大,敢来跟老子大呼小叫了!”江友良面目狰狞地用手指着江成川,他身后的台阶上,黄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父子两吵翻天。
江瑶气急败坏地将她拉到旁边,“你怎么不劝劝啊,吵得这么大声,别人都上门看猴戏了!”
“劝什么劝?他不是要算账吗,让他算,从他小时候被你那老糊涂的奶奶领进门那天起,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黄珍冷笑着说。在这个家里,对于江成川,她从来都是保持着不关心不放纵不生气的态度,全然当个陌路人相处。
至于当初为什么答应帮他带小孩,想必江成川自己也明白,钱的作用而已,俗话说得确实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带个小孩又有什么大不了,只当做保姆好了。
江瑶横眉竖眼地瞪了江成川一眼,甩着手往院外走,“我去姥姥家看江锐。”
“行,这几天你先带着他别回来,家里这乱七八糟的,不干净,”黄珍叮嘱道。
江成川立在院子里,听到她这话定定地把目光转向她,凛声反问:“不干净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乐乐?”
黄珍少见地凶狠地看着他,“你不要给我没事找事,没了就没了,你还想怎么样?要闹得这个家鸡犬不宁是不是!”
“我没事找事?”江成川重复着她的话,像是听了什么惊天异闻似的不可置信,他扬起头轻笑两声,“是,都是我的错。”
自从他们不许乐乐的遗体带回来,逼着他将乐乐火化,又将骨灰洒了以后,他的理智就已经濒临崩溃。
丧子之痛锥心刺骨,前几天他一度茫然无措,不吃不喝也感觉不到饥饿,没有人关心他,他就独自恍恍惚惚躺了几天。
至于今天为什么爆发争吵,是因为他在江友良他们开的烟酒店里发现了十几罐奶粉。
尽管被遮遮掩掩,那些奶粉被江成川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找人代购回国后又寄回来给乐乐吃的,虽然不是什么特别贵的牌子,但奶源跟口碑都很好。
看到这些没开过盖的奶粉,想起乐乐那瘦小的身躯,江成川瞬间怒火攻心,举起椅子就将店给砸了。
正在看店的江瑶吓得边骂他边往家跑,江成川大步追在后面,脸色难看得像要提刀杀人!
他一路冲回江家小院,在江友良的暴斥怒骂中把原本收拾起来准备烧掉的乐乐的小衣服翻了出来,一件件细细查看。
洗得褪色变形的衣物已经失去了柔软性,捏在手里像抹布一样粗糙,最让人伤心的是,好几件小衣服根本都完全没有洗干净,领口处残余着陈渍,经手的人用心如何显而易见。
江成川气得犹如火上浇油,当即跟黄珍质问起来。
什么夭折的孩子必须火化?什么骨灰不能埋葬必须洒掉?什么在外面断气的人不能进家?统统都是自私冷血的狗屁话!
活人都不顾道德修养,不讲人情冷暖了,还管那些蛊惑迷信的鬼话做什么?可笑他也真蠢得发指,竟然还听他们的片面之词,替他们考虑。
到头来才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一家人,看到街上的流浪狗都肯施舍点剩饭,对他却恨不得吸食殆尽再弃如敝履。
“被你出轨生下来是我的错,被亲妈放弃是我的错,被带回来还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成了你的丑事的证据!”江成川狂笑不止,“我真替你们感到羞耻,一个干的尽是不要脸的事,一个尽厚着脸皮干事!”
“老子今天打死你!”外人议论是一回事,被亲儿子揭老底又是一回事,江友良气得老脸发黑,抓着凳子冲了上来。
黄珍连忙拦住他,“你打死他不要紧,但你得去偿命!”
“我打死他我偿命!”
“他疯了,你也疯了是不是!”黄珍抢下凳子,“别跟他闹了,让他走!”
刚死了个小的,已经家宅不宁了,再闹出点什么事来,这日子也别想过了!
江友良被她这么一说,立马醒悟过来,恨恨地用凳子指着江成川,“你给我滚!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不许再踏进我这个门,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江成川笑得眼泪直流,脚边散落着几件小衣服,半旧不新的款式,看大小不用多猜就知道,不可能是已经五岁多的江锐的。
“你说这个话自己不觉得耳熟吗?当年我借钱读书的时候,你就说过这样的话,真可笑,当爹的不肯支持儿子,儿子求爹爹告奶奶借点钱读书还要被打被骂。这么多年了,你的态度还是一模一样啊!”
“你别给我提那件事,你那叫借钱?要饭的都比你有骨气!丢尽老子的脸,你还好意思提!”江友良咆哮着,看江成川的眼神里尽是暴虐,过往的旧事翻出来,全是笑话和耻辱。
“是啊,我生来就是来要饭的,”江成川轻笑一声,弯下腰将地上的小衣服一件件捡了起来,“这饭,我也要够了!从今往后,我继续要我的饭。”
他站起身,笑意完全消失,漠然地望着他们,“但绝不会要到你的门口。”
“最好不过!”江友良用力将凳子摔在地上,“讨债鬼!”
江成川拉开院门,大步跨了出去,从此以后,这个禁锢了他二十多年的小院,再也不必回来了,漂泊的浮萍,本来就不需要根,随波逐流,浮浮沉沉,消亡在哪里,哪里就是归宿。
J市火车站某小旅馆一大早就迎来了两名特殊客人。
“这人见过吗?”
值了一夜班的前台接待面对突如其来的两个民警和那张照片上惨白的脸,一时吓着了,不明所以,“见过,昨晚入住后没一会儿又出去了。”
两个民警对视一眼,“记得这么清楚?”
女接很是忐忑,老实回答,“这种长相,记得清楚很正常吧。”
民警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无语地认同她的话,“他昨晚住的哪间房?带我们上去看看。”
“警察大哥,他……死了?”女接待壮着胆子好奇地问。
“死了。”
“……怎么死的?昨晚还好好的,出去了没回来我还以为不住了,谁知道竟然死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
两个民警进了客房,确实发现了死者的东西,也核实了他的身份:江成川,男,二十四岁,2018年6月11日死亡,死亡原因,酒醉后从天桥坠落,遭过往车辆碾压重伤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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