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时,太阳格外的烈。
上午,谢之芽可是说过了的,下午她可是要把李氏的尸首给带到大堂上来。
平时新余县的百姓都躲着她的,觉得这个跟尸体打交道的仵作姑娘真是可怕又晦气,这个时候偏偏又兴奋了!
她说自己有法子让尸体自己把事实的真相说出来?这是什么法子?难道她会巫术还是别的什么?能将人的魂魄给带过来?
而且,从前没有人把尸体搬到府衙的大堂上来过吧!
这么多可以期待的点,促使他们一个个早早地顶着太阳等在了外头,就等着开堂。
盼望着,盼望着,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等到了谢之芽。她还是上午那一身衣服,简直是素得过分。不过,谢之芽手上拿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谢之芽的身后跟着一队捕快,他们抬着李氏被蒙住的尸体,蒙着脸,显然是为了遮盖尸体带出来的味道。本来该是更瞩目的,可大家都给忘了,全盯着谢之芽瞧着呢。
那把红艳艳的油纸伞十分特别,这颜色看着就让人觉得诡异。平时喜庆的颜色,可不带花不带什么的,就跟血泼出来的一样,毛骨悚然的。而且,谢之芽一个还在孝期里头的姑娘怎么会用这种颜色的伞?
周边的围观的人都炸开了锅——他们越发觉得这个谢之芽有点邪门啊,带着这样不合规矩的东西,应该是用来把死者召唤出来的吧?唔,平时解剖尸体就已经够可怕的了,若是还会这些邪术,那就更可怕了啊。
众人议论纷纷的,都没去注意尸体的味道了。直到几个捕快在衙门的四个角上都放上了香炉,烧起了苍术、皂角等中药来掩盖尸首的味道,这才有了点感觉。
他们这个时候听到那一声:“威——武——”再来一声:“开堂!”
齐季瑄坐下,敲惊堂木:李财来了,张寡妇来了,王勇被挂上了镣铐也被提上来了。
不过几日,李财已经瘦到脱了形,头发白了一大半,有如惊弓之鸟。他站在大堂上双腿一直在打颤,整个人都是懵的。
王勇站在一边难得地嗤笑了一声,轻蔑地看他一眼。
张寡妇微微缩着肩膀,她跪在堂上,拿着手帕蒙着眼睛,嘤嘤地抽泣着,带着楚楚的风姿。她像是害怕得很,害怕一边的尸体,害怕威严的高堂。
和她完全不一样的是谢之芽。
她也在堂上跪着呢。哪怕她是仵作,见了县官也是要跪的。也只有考取了功名的人,或者是有威望的耆老才能免了这个动作。
可是她跪在堂上,却还是淡定的样子。她的身边就放着一具尸首。
虽然她很快将尸首移到了义庄安放。她用了许多的办法隔绝开了虫类的侵扰,裹上了一层布,加上了石灰粉,使得尸体尽可能在干净、低温的环境下被保存着。
可是到底过了这么些天,尸首难免有些微的腐化了,散发着让人不大舒服的味道。衙门四个角都熏了苍术和皂角,这味道依然让人不大舒服。
她却很是淡定,脸上带着笑,嘴下的梨涡儿就这么荡漾着,好似这会儿正坐在外头的花树下赏花饮茶呢。
齐季瑄坐在上面,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谢之芽之前已经给他切了一小块生姜,让他揣在身上,若是吃完了就再含一片。生姜泡过了醋,味道有点酸,不过他觉得还不错。
他的鼻子下面搽了些麻油,不过这么坐了一会,点点麻油的味道淡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之前看过李氏的尸首,他没觉得多害怕。不过,这会儿用上了这些办法,还是觉得能闻着若有若无的味道,感觉不大舒服。
但是他还是忍着什么都没有说。他含着姜含混地喊了一句,朝着谢之芽点了点头。
“民女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堂上的这位犯人,李财大哥。”谢之芽是真的胆子大,她掀开了一边的李氏身上盖着的白布:“能不能请您还原一下,当时是怎么对您的妻子下手的呢?”
“试,试一次?”李财的目光不自觉地就看向了李氏。他一直找着各种借口不去认领妻子的尸身,大概就是害怕见到尸体。
这会儿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整个人就跟成了精的筛子一样动着,从里面筛下大量的汗珠子,只怕周边的地都要湿了。
“大概让其他人试一下可能会害怕,不如,您对着我试一下?”谢之芽从一边拿起来了的手绢和麻绳,放到了李财的手上。
她使出一点力气,轻易地将人给拎了起来。李财是个男人,不过站起来比高挑的谢之芽还要矮一些,这会被谢之芽拉起来,那姿势都是飘的。
他浑浊地眼睛扫过来,看着谢之芽:“试?怎么试?”
“你当时怎么做的,就重复做一遍啊。”她将手绢塞到了李财的手上,体贴地蹲下去:“我大概就这么高吧。比划一次嘛,你看我都不怕你对付我了呀。来吧,试试看!”
齐季瑄眯起了眼睛,看着她的工作,手指头无意识地放在了惊堂木上,差点没举起来敲一下,然后把谢之芽给赶出去:不觉得很危险吗?李财看着衰弱没用那又怎么样呢?还是可能受伤的啊!
他想起了之前的绑架案——谢之芽是主动跟过来,想要救他然后才被绑架的。她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知道节制,不知道危险是什么东西?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冷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着。嘴巴嚼啊嚼的,把一大片生姜给吞下去了。他举起筷子,偷偷往自己的嘴巴里又补了一片,酸得脸一皱,把话吞下去了。
李财颤抖着伸出手,他拿出那一条绢帕,犹豫着缠在了谢之芽的脖颈上:“这......这样。”
“你确定吗?”谢之芽脸上笑眯眯地:“这个事情挺重要的,你再确定一下吧。”
“是,是这里。”
谢之芽果断伸出手,将那条丝巾按在自己的脖颈上,脱出身来:“这就奇怪了。我们当时见到李氏的时候,面色青黑,双眼凸出,舌头吐了出来。可是你把手绢放到这个位子的话,舌头不会伸出来的啊。”
她笑了起来,将之前跟齐季瑄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怎么,你不知道吗?只有绳子在喉结位置以下,人的舌头才会吐出来。可是,就你的身高,这动作得多别扭啊。我还以为,李财大哥您是故意的呢。”
“我,我无意的......我是无意中举高了手,气,气的。”
“谢仵作,还有别的证据吗?”齐季瑄插了一句:“李财说的没错。此一点虽然有疑,不过并不能证明犯人不是李财。”他含着姜,说话声音闷闷的。
谢之芽顺着齐季瑄的话头转了口:“是啊,这一点只是民女当时的疑惑,却苦于没有证据支撑。事实上,民女有许多想不打明白的地方呢。
“上午,民女曾说,此案中的偷情中并不是李氏和旁的男子,正该是张寡妇和王勇才对。可是又不明白,他们和这些事情有什么样的牵扯。是不是李财蓄谋杀妻,正好被与李氏交好的张寡妇知道了。李财就用她和王勇偷情的事情做出威胁,让张寡妇做出诬陷。
“这些情节都是民妇胡乱猜测的。正因为我的脑子实在不好,所以啊,不得以将李娘子的尸体请出来,请大人指教。”
齐季瑄点点头,他瞪大了眼睛:“请尸体出来就行,难道谢仵作会通灵巫术不成?”
谢之芽笑得甜蜜蜜的:“那我可是不会的呢。不过,我是个仵作,总也有些法子,能在某些时候请死者站出来为自己说两句话。不知道,齐大人愿不愿意看啊?”
“烦请谢仵作展示一下。”
谢之芽又请钟铠和方竞先将李氏的尸首运到了大堂之外的空地上。
尸体自带清场效果,都不用捕快们说一句话,周遭的百姓快速地退开了去,围了个不甚圆的圆圈,将李氏围在圈中,凑成一团一团的,絮絮叨叨地议论着。
李氏青黑色的面皮有些发肿,在日头底下看着可怕极了。
可是谢之芽的动作也是让人看不懂。
她拿着她带来的那一把红色的油纸伞站在尸体的边上,拜了又拜,然后就跳起舞来。
这个事情怎么想都有些怕人啊。谁还会去管她跳得好不好看,光是她跳舞的这个动作就说不出的诡异来。那一把小小的红色油纸伞在她的手上一开一合的,好像是开在那里的红色花朵,跟血一样。
齐季瑄早就料到了她有这个动作,背着手站在大堂前的石阶上,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他认得这个舞:花伞舞。这种舞倒是没什么,相反许多地方的平民都会跳这种舞蹈,但是她的动作和节奏分明是“清平乐”。
好像是十几年前,有个名门小姐在春日的赏花会上跳过这么一曲花伞舞,由她的姐妹弹琴。
落英缤纷,桃李芬芳,粉白的花簌簌落下,做了背景。粉色的花伞开在树下,将娇美的姑娘半遮半掩地藏着,时不时露出些许身形来——摄人心魄。
后来,这曲“清平乐”就成了京城名曲。
谢之芽是怎么会跳的?还是说他认错了?谢姑娘分明是跳了几个很漂亮的动作之后,一转身就乱了套......其实,她就是乱来的吧?
还没等齐季瑄想明白呢,谢之芽停下了她的神神叨叨,站在了李氏身前。她将伞撑到了李氏的头顶,将她青黑色的肿脸罩在了伞下。
“果然,大人啊,这里还有一道伤呢!”谢之芽嫩白的手指比了比:“就在李婶子的口鼻部呢,这么看起来,李婶子还曾经被人强捂住了口鼻。”
听到她这么说,所有的人都觉得神奇,他们麻着胆子,跟边上的人挽着手,一起朝着前探看——果然那里有一道痕迹,正好掩在李氏的口鼻之上,隐隐约约地,并不太分明。
议论声一下子炸开,他们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之芽刚刚的动作那样古怪,怎么想都是她真的将李氏的魂魄给请了回来。明明是大白天,却能将人请回来......真可怕呀。
他们在这边说着,李财却已经完全地吓破了胆子。他颤抖着,瑟缩在大堂里都不敢往外头去,这个仵作真是邪性,她会不会请李氏回来说破真相?
那个印子先前可没有。
李财一看大堂就留了三两个捕快,好似也没什么心思看管他们了,他试图去找张寡妇。站不起来,甚至跪不起来,只好在地上爬,爬到了张寡妇的边上:“彩娘子......彩娘子......”
张彩华却不理他,寡妇这会儿遮着脸,用手蒙着眼睛,低下头缩在那里,好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她的脸隐在那里看不分明。
李财的骨头越来越软,连爬都爬不起了。他贴着地往外看去——
迎着很盛的日光,齐知县背着手正回过头,站在衙门的门口朝着他微微笑着。
齐季瑄不过是个少年,身形单薄。
在李财的想法里:他说话总是向着他们的,言语间帮了他们好几次,好像并不认同谢之芽的想法。可是他此时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凉,看着他好像看着街边的一条癞皮狗。
李财感觉自己的下肢有些冷,湿了。
那个少年似乎轻轻地“嗤”了一声,转过了头。
谢之芽还在外头说着:“大家伙都见到了,这么比一比,是不是想要遮着人不说话的时候会做的动作,呀,这一块疤痕很像大拇指呢,怎么在下巴处?这一定不会是李大婶自己捂的。”
她装出不懂的样子,用天真甜腻的声音对准了齐季瑄:“齐大人,民女实在是疑惑啊。李氏脖子上有了两条痕迹,为什么这里还有一个痕迹呢?莫不是,李氏被杀了三次?要知道,这样掩着人的口鼻部,也是可以将人捂死的。”
“这,杀人这样的事情本官并没有做过呢,想来会比较困难?谢仵作,你觉得该是怎么样的呢?”
谢之芽歪了歪头:“按照之前的说法,李财大哥回到家,见到了些不堪的事情,他冲上来就用手捂住了李婶子,然后看着就将她给捂晕过去,看着好像是死了。”
她四处看了看,好像不懂的样子:“然后,就用了帕子,用帕子将人给勒死了?再吊一遍做出自杀的假象来?诶呀,怎么做了这么多遍?”
“会不会是先用了帕子,将人给勒住了,结果人没有杀死,李财发狂,再伸出手将她捂住闷死呢?”
“可是痕迹不该这样浅的,那一处会有比较明显青紫痕迹。可实际上,若不是李婶子自己显灵,我们就找不到这一处痕迹来。”谢之芽的声音高了些:“我觉得,捂嘴的这个动作,是杀不了人的。”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里面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张寡妇轻轻地啜泣。
交换了一个神色,谢之芽又开了口:“那,我觉得吧,是不是这样呢?一个人先将李婶子捂晕了过去,另外一个人说:‘诶呀,你怎么杀了人了?’这个人安慰几句:‘别怕别怕,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要不,我们这样,伪装一下,一定没有人知道的。’”
谢之芽拿起了手绢,再一次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抽出巾子,将人吊一遍:‘你看,我们就这样,将人吊起来,当作自杀的样子。’说服了这个捂着嘴的,两个人找过来麻绳,真的将人再吊了一次。”
齐季瑄摇摇头,他做出皱眉头的样子来,还是在护着身后的李财和张娘子:
“谢仵作的故事太过于牵强啦,像是一定要将旁人扯进故事里头一样。说不准就是李财虽然愤怒,但是念及这一个是他的发妻,用手捂住她的口鼻,动作太轻,杀人未遂。正彷徨着,对方醒了,他抽出帕子,将人勒死。这会儿再拿出麻绳将人吊上去。”
谢之芽撇过脸去,似乎还在生气呢,觉得自己的推论就这么被推翻了。她嘴里念叨着:哼,明明我才是对的呀......“嗯?什么声音?李婶子,是您对我说话吗?”
她四处张望着,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声音一样的。她往后缩了缩,目光却一直看着李氏的尸体:“您让我验一验毒?您还中了毒?”
她从自己的箱子里掏出一包银针来,插进了李氏的腹部,再一次抽出来,果然就让银针成了黑色。
谢之芽将银针高高地举了起来:“是毒呢,大人果真是毒呢!林府的掌事娘子曾说,李婶子时时胃痛,那一日也因为肚子难受所以提前回府。许是有人长期往李婶子的吃食里头下了砒/霜,这才让李婶子有了这样的毛病。”
“齐大人,如今李婶子又添了中毒这么一桩罪过,只怕还是天长日久地日日下毒。这样的手法,难不成还能让李财算作愤而杀人吗?求齐大人明鉴,让李财偿命,一命还一命!”
“不是我!不是我!”李财高喊起来,他爬着,爬在地上爬出了大堂,在大堂底下颤抖着身子。他想要去拉齐季瑄的衣服下摆,又缩回了手,好像被官威震慑,碰一下都是不敢的。
他抬起头,双眼外凸,里头爬满了可怖的红色血丝,他伸出手指着里头:“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是张彩华!都是张彩华做的!用帕子勒住彩娘的是她,提议用麻绳吊起来的也是她!□□,□□......我没有,还是她,是她做的!”
他高声地喊着:“毒妇!毒妇你勾引于我,让我神魂颠倒为你着迷,然后杀我妻子嫁祸给我!你就是毒妇!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堂里堂外,一片寂静。
张彩华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站到了堂前,拍了拍自己的裙裾,踢开李财,轻蔑地看他一眼:“早知道你这样没用,当初就别来肖想我。如今推给我,你也还是那个没用的男人。”
她看了看谢之芽,试图带出一点笑来,不过没有成功。看着躺在地上的李氏,终于闭上了眼睛,跪在了齐季瑄的身前:
“他说的没错。李姐姐确实是我杀的,这些事,也都是我做的。就让我为她偿命吧,是我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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