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政府成立以后,列强之中美国是率先承认其国际地位的,此次旧金山万国博览会,美国方面特意派遣劝导员到中国,游说南京政府派代表团参展。南京政府对此也比较重视,专门成立了筹备赛会事务局,各地区也成立相应的筹备协会,制定章程,在全国范围内征集物品,霍锦宁是江浙地区筹备赛会出口协会的负责人。
历时三个多月,陆续共征集参赛品十万多件,至年末入冬,所有参赛品的甄别、分类、编号、打包等工作均已完成。万国博览会定于明年春季开幕,但两国路途遥远,且所运物品数量庞大,类别繁复,参展物品分两批运美,第一批人员物品于十二月二十日乘坐辛德胜号邮轮开往美国,将在海上历程二十二天后抵达旧金山。
今日的海上难得风平浪静,正午的阳光明媚得刺眼,舱房落地窗外的阳台上,阿绣捂着头上被风吹翘起来的太阳帽,远望着无尽的碧海蓝天,心中雀跃欢快,笑着回头问道:
“你说中国官方不是第一次参加万国博览会了?”
“算起来上一次是二十五年前了。”
身后的霍锦宁坐在一把藤编的躺椅上,只穿了宽松的白衬衫与休闲长裤,搅了搅手中的咖啡,笑道:
“太阳大,一会儿要晒伤了。”
阿绣是第一次坐远途邮轮,亲眼望见广阔无垠的太平洋,很新奇,也很欢喜。
闻言她听话的从阳光中回到遮阳板下,坐在另一边的躺椅上。
“二十五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霍锦宁失笑,她确实还没出生,那一年连他也只有两岁而已。
“那年还是光绪年间,西太后掌权,洋人派人来游说清政府参赛,碍于邦交,西太后虽不情愿,还是应许了,草草的选定了人员和展品,前往圣路易斯。而后,在这次关乎国家颜面,国际声誉的展览上,我们展出了烟枪烟灯、刀具刑具、妓/女乞丐和小足妇人等。”
“为什么会是这样?”
阿绣十分不解,这样国际展会,可谓“内可维持商务,外可联合邦交”,即便积贫积弱远逊他国,即便朝廷昏庸政府无能,也不该如此荒唐。
“当时负责此事的官员究竟如何想的已经无法了解了,许是不够重视,许是敷衍了事。不过可以知道的,这次出国经费东拼西凑的五十万两银子,至少有一半都进了这几位代表口袋里,全然不管展览会上中国成了全世界的笑柄。”
阿绣心里难受,她知晓彼时民众心中只知忠君,不知爱国,并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朝廷被洋人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一些人崇洋媚外,一些人固守成规,更多人麻木度日,只关心自己的乌纱帽而已。当年李中堂赴日签订《马关条约》,费尽心思,殚精竭力,也不过是被称为他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的博弈。
“万国博览会不过一件小事而已,这些年来我们签下的不平等条约,割让的土地,赔出的赔款,丢掉的尊严还少吗?”霍锦宁轻叹口气:“国家没底气,对外又如何硬气起来?”
这个世界从来弱肉强食,没有人同情弱小,只有国家强盛,中国在国际上才有话语权,才能被人正视。而在国家兴旺以前,外交这一条路注定举步维艰,注定坎坷辛苦,注定要由无数血泪铺就。
“不过,我们现在不是也在向前迈出一步嘛?”
霍锦宁摸了摸阿绣的头,终于让她再次笑了起来。
“去吃饭吧?”
“好。”阿绣点头,“那我先回去换衣服。”
两个人并没有住在一起,彼此的房间相邻,但阳台却有一扇门相通。阿绣现在的身份是霍锦宁的助理,可以堂而皇之的跟在他身边,但同进同出,太过亲密总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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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赴美的人员极多,光是官方随行人员就有七八十人,加之参赛代表两百余人,还有其余重达两千多吨,件数达四千余件的参赛物品,致使霍家包下了整条邮轮。
选择辛德胜号,一是因为霍锦宁觉得有“旗开得胜”之意,二是因为它号称是大西洋航线上最豪华的邮轮之一。船上包括五个餐厅,两个酒吧,还有中庭花园、歌剧院、图书室、以及一个精致的船模博物馆,保证了漫漫长路上乘客不至于无聊,而船内随处可见的名家油画和精美艺术品,更是与其他邮轮内千篇一律的装修区分开来。未来一个月的旅程实在让人充满了期待。
这次在船上阿绣的熟人不多,除了冯历程与谢景澜之外,阿绣意外遇见了有一面之缘的鸿翔服装的老板何鸿翔,他此番也是随行参加博览会的,希望自己精心设计制作的东方礼服能够获得世界时装界的认可。
霍锦宁起初告知阿绣要带她去美国时,她还犹豫不决,但他告诉她:
“你马上要毕业了,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如果没有想好,就出去看看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只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模样,才能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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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餐厅设在船尾的开放空间,风清气爽,还能够看见邮轮驶过留下身后的一串串洁白浪花。
霍锦宁与阿绣用午餐的时候,遇见了王维国先生与他的妻子姚韵怡,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挽着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向他们这桌走过来。
王维国开玩笑道:“锦宁,你们也来了,难道也是听说了今日礼拜六特别供应海鲟鱼子酱?”
霍锦宁和阿绣起身向二人示意,
“老师,夫人。”
刚上船时,阿绣便听霍锦宁提起过,这位先生是霍锦宁朋友谢玄康妻子的叔父,少年留洋,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回国以后做了北洋政府外交部顾问,曾先后任驻墨西哥、古巴、英国等国家的公使。北京政变以后,就辞职离京,寓居上海,而今重新出山,受聘南京政府,在代表团内全权负责外交事宜。
姚韵怡看向他身边的阿绣笑道:“这位小姐是谁?我远远见着,就好像是书里走出来的林妹妹一样标致。”
“这是阿绣,我和瑜儿的一位小妹妹。”
霍锦宁的手轻轻搭在阿绣的肩膀上,半开玩笑半含糊的介绍着她,并不掩饰二人之间的亲昵。
“老师在我幼时教过我一段日子英文,所以我总是习惯叫一声老师,你看过的那本《快乐王子》就是他送给我的。”
阿绣心里一跳,看了他一眼,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
一直以来他们两个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她不觉得这样委屈,只觉得像揣着秘密一样窃喜,她从决定跟在霍锦宁身边那天起,就知道他们两个注定不能像普通恋人一样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了。
而他这样的介绍,有些暧昧,提了萧瑜,却又好似坦然,颇有些云山雾绕,欲盖弥彰。
王维国夫妇亦是通透之人,心领神会,没有深究,王维国笑道:“当年那本书难为你还留着,同时我送给侄子那本,没几天就被他都折了纸飞机。”
一句玩笑将气氛带得轻松起来,四人坐下来同桌共进午餐。
姚韵怡见阿绣有些拘谨,便替她挟了一块酸枣糕,笑道:“是不是有些晕船,尝一尝这个,酸酸甜甜的,我晕船时吃它很提神。”
阿绣连忙道谢,很感谢这位夫人的善意。
“我没有晕船,我从小是在江南长大的,坐船惯了,多久都不会晕的。”
“是江南哪里?”
“笙溪。”阿绣腼腆笑道,“是临近苏州的一个小镇。”
“你是笙溪人啊?”姚韵怡很惊喜,立马用苏州话讲道:“我媪婆就是笙溪人,我小时候是在笙溪长大的。”
“真的吗?”
阿绣眼前一亮,虽然她是生在京城的旗人,可是却是长在水乡的小娘鱼,转眼阔别故乡三四载,没想到今日在这样一艘驶向大西洋彼岸的邮轮上,遇见了半个故乡人。
“我儿时最喜欢雨天打着伞在风雨廊下跑来跑去了,还有西街福记的蛋黄肉粽子,好些年没吃到了,不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提起童年往事,姚韵怡很是怀念。
阿绣笑眯眯道:“在的,我家就在那条巷子里,天天早上能闻见粽子出锅的香气。”
“可还是一位白白胖胖的老板娘经营?”
“不是老板娘了,老板娘的儿子接手了福记,不过还是一样白白胖胖的。”
两位女士相谈甚欢,两位男士无奈一笑,也聊起各自话题。
“老师这段时间身体可好。”
王维国淡淡一笑:“还是老样子,阴天下雨时肩膀会旧伤复发。”
当年巴黎和会上中国惨败收场,激起国内滔天巨浪,群情激奋无处发泄,不少人转而迁怒。彼时身为外交部总长的王维国就曾遭到激进派人士的刺杀,肩上中了一枪,性命无碍,可是就此落下伤患。
“比起当年李中堂那一枪挨得却是不值了些,起码没有就此换回山东。”王维国虽是笑着,语气却不免惆怅了几分,“即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难保哪一步无可奈何,就留下了千古骂名啊。”
阿绣闻言不禁想起了曾在霍锦宁书房看到的那本剪报,想起那个风烛残年,顶着滔天谩骂,为国奔走的老人,心中一颤。
那厢二人不过随口一提,而后又聊起了这次展览会代表团的诸事来,这次参展物品种类繁多,囊括工矿、农业、食品、园艺等多个方面,随行人员也是各行各业,参差不齐。但他们随行的翻译不够,到时候异国他乡,恐怕诸多麻烦。
王维国问道:“陈局长对此是如何安排的?”
“陈局长已派人在国内紧急招募了一批翻译人员,不过他们只能随下一批人员一同前来,而且数量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们代表团内所有会英文的人都要辛苦一点了。”
姚韵怡笑道:“看来我也要出一份力了,正好这几日闲在房间里发闷。”
“我太太巾帼不让须眉,说起待人接物,我也要逊韵怡三分呢。”王维国拍了拍姚韵怡的手打趣道,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霍锦宁笑着看向阿绣:“不如让阿绣跟在您身边帮帮忙,您也好有个助理秘书。”
姚韵怡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阿绣的英文如何?”
阿绣有些紧张,老老实实回答:“学了四年,读写尚可,不太擅长与人交谈......”
姚韵怡似乎明白过来霍锦宁这样安排的深意了,善意的鼓励着阿绣,语气亲和:“语言要使用起来才算是活的,学了英文本就是为了中西交流,沟通有无,慢慢来,尝试一下。”
霍锦宁又对阿绣道:“我记得你选修过法语?”
“只会一点点......”这回阿绣是真的没底气了,如果说英文她还算差强人意,那法文真的只算是半吊子了。
王维国笑道:“不得了,原来小姑娘还会法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可不要再推辞啊。”
她没料到霍锦宁会突然对她委以重任,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人,只见他眼里笑意淡淡,满满是叫人安定的温和力量,似乎在示意着他相信她可以。
他轻启唇,没有出声,但是她知道,那是他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没有关系。
这四个字可以抚平她一切的忐忑与不安。
她缓缓点头,轻声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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