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上海的局势动荡,小福园别墅中经常出入的谢景澜等一众人总是忧心忡忡,客厅的灯常常亮到很晚很晚。
北伐军节节胜利,东路军已攻下杭州,下一步就是逼近上海,直取南京。从月初起,上海工人便频繁罢工,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有三十万之众,似乎多年前那场因巴黎和会外交的失败的抗议再次重演。
然而这一次,面对政府军队的无情镇压,工人们拿起了武器,奋起反击,前日里由上海总工会领导发起了武装起义,双方死亡惨重。
对于这场起义,楚汉吕鲲鹏等人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终楚汉拂袖而去,众人不欢而散。
霍锦宁独自坐再客厅沙发上,仰头闭目,右手握拳,轻轻的抵在额头上,似是极为疲惫的模样。
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少爷。”
霍锦宁微顿,睁眼看向她,笑了笑:
“去读书会?”
阿绣点头,又有些踌躇,她想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她想替他分忧。
可近来霍锦宁并不像以往一般,给她解释这些波诡云谲,政治风云了。她甚至荒谬的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疏远自己,可转瞬又疑心只是错觉。
霍锦宁淡淡颔首:
“去吧,近来外面不太平,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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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读书会的地点还是定在了老地方真理书店,阿绣去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只等她一个。
往日里的读书会到场的人时有不全,这一回却是来了十多个人,还有一个阿绣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
“阿绣!”曹子有向她招手,兴高采烈道:“你可算是来了,我还在想你要是今日不来,绝对后悔莫及。今天我们万分荣幸的请到了我父亲的一位旧友,来为我们的读书会指导学习!”
他说着就向她介绍着那个陌生男人:“这位是金先生,就是你上次很感兴趣的那篇《留□□童公案》的作者!”
男人西装革履,外面穿着灰色呢子大衣,温文尔雅,却又眉宇凌厉。他的眼神很坚定,稳如青山,岳峙渊渟。
阿绣很惊讶,她没想到这位金先生这样年轻,急忙向他行礼问好。
华永泰定定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不必客气。”
虽说曹子有这般向阿绣介绍,可她仍旧不清楚这位金先生的来历背景,然而在座的不少同学们似乎都对他很是敬重,曹子有更是满脸的狂热,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趁着华永泰过目曹子有拿过来的近期读书会交流书单,阿绣坐到了徐白鹭身边小声问:“白鹭,金先生究竟是何身份啊?”
徐白鹭压低声音道:“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子有说,此人学贯中西,文武双全,前些时日曾在广州军校执教,是‘那个’党派很了不得的大人物。”
阿绣了然,旋即又更加疑惑:“既然是这样厉害的人,应当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来参加我们这群学生举办的读书会呢?”
徐白鹭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厢华永泰看完之后,将那一沓书单重新放好,欣慰的说:
“大家博览群书,集思广益,这样很好。我从大家的书单之中,能看见你们对当今社会的思考,对国家前路的思考,只是有很多人还处在蒙昧之中,并没有方向。你的读书会既然名叫‘求真’,想必是想在书中寻求真理,那么我想问问大家,可知‘真理’究竟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取这个名字的曹子有,曹子有略有忐忑,但还是开口回答:
“书中说,永恒不变的即是真理。”
“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便是真理,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华永泰笑了,“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在座诸位都有什么理想?”
说起这个少年人纷纷活跃了起来,徐白鹭率先道:“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我想去燕大读书!”
曹子有想了想,回答道:“我想解放所有劳苦大众。”
张肇庆呵呵傻笑道:“我想和云老板同台献唱....诶呦,子君你打我干嘛?”
“白日做梦!”袁子君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华永泰笑颜如花:“金先生,我以后想做一个电影明星,您看我成吗?”
华永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问向一直没有出声的阿绣:“这位同学,你呢?”
阿绣其实也正在思索,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看得见天下兴亡,悲喜交集,她看得见霍锦宁有宏图大业,一心仰慕,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什么。
“我...我想天下所有的女孩子,所有的小孩子,都像我一样有书念。”
大家闻言不禁都笑了起来,徐白鹭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成想小阿绣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子有,这倒是和你的理想有得一比!”
虽然知道大家没有恶意,可阿绣脸色涨红,有些赧然,她知晓自己说了大话。
但华永泰并没有笑她,只是温和的说:“这只是愿望,不是理想,理想是要用自己的努力来实现的。如果你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从今天起不妨好好思考,你将来究竟想做什么人,你想要迎接的是怎样的明天。你的人生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要去妄图依仗他人,独立自强,方是新时代的新女性。”
这一次的周末读书会生动有趣,金先生深入浅出的为一群迷茫的学子指引了方向,告诫他们纸上读来终觉浅,要多关注民生社会,关注革命思潮,每个人都觉得受益匪浅。
而他对阿绣说的一番话,同样让阿绣陷入了某种思考。
读书会结束之后,大家陆续散去,阿绣留下来打算在书店挑几本新书,而那位金先生也没有着急走。
“方小姐听口音不是上海人?”
阿绣礼貌的回道:“是姑苏人士。”
“不是北方人?”
“不是。”
华永泰笑了一下:“抱歉,因为方小姐面目似曾相识,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没有关系。”阿绣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金先生大概是认错人了,我从小在江南长大。”
“不曾去过北方?”
“不曾。”
“原来如此。”华永泰点头,“冒昧请问,方小姐家中还有何人?也许方小姐与我的故人真有渊源也说不定。”
“家中无人了。”阿绣摇头,“父母早亡,无兄弟姊妹,恐怕我不是金先生要找的人。”
华永泰再次道歉:“不好意思。”
“没什么。”阿绣拿起结完账的两本诗集,腼腆笑道:“金先生还有事吗?我要先走一步了。”
华永泰绅士抬手:“请便。”
阿绣道过别,便匆匆出了书店门。
待坐到车上时,司机平安纳罕的看了她一眼:
“姑娘,我瞧你脸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是吗?”
阿绣勉强笑了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确定并没有跟上来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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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阿绣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她早年总要翻来覆去的做,而自从来到上海,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了。
她梦见自己在高大的红墙里徘徊,在空阔的宅院中奔跑,身后有看不清脸的人来捉她。她害怕极了,一边跑一边喊,她想喊奶娘想喊霍锦宁,可她一张口却是婴孩的啼哭,谁也叫不出来。
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追上来捉住了自己,他们要带走她,他们要带走她——
在极度的恐惧和惊慌中骤然惊醒,阿绣一身冷汗,浑身发软瘫在床上。缓了好半天,她才渐渐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挣扎着下床,去楼下厨房倒了一杯水。
夜已经深了,公寓里静悄悄的,自从丁伯一家走后,这里便一直只有阿绣自己住。
她呆坐在餐桌旁,定定望着玻璃杯中的半杯水,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客厅的落地摆钟敲响了十二下,这才回过神来。
她缓缓起身上楼。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那样久了,没有人会在意,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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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总会亮,噩梦也总会醒,可阿绣心中不详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终于,四天后,她再次见到了金先生。
这一次,是在小福园别墅。
“霍吉哥,今日是做了西湖醋鱼吗?醋味好浓,我在门外就闻到了......”
阿绣笑着进门,却意外的被霍吉拦住了。
“霍吉哥?”
霍吉看着她欲言又止,这时霍锦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霍吉,让阿绣过来吧。”
霍吉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阿绣,松开了手。
少爷和朋友在家中谈事,从来没有回避过她,阿绣惴惴不安的来到客厅,却一眼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华永泰。
“金、金先生.......”
华永泰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见面时的温和笑意,眼中只有一种复杂难辨的酸涩,他轻轻唤道:
“显珍。”
只这两个字,让阿绣如遭雷击。
她想竭力镇定,身子却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看向霍锦宁:
“少爷!”
霍锦宁太了解阿绣了,她胆小温顺,从来不会撒谎,见此情形,便知道方才华永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了。
当初凤姑说漏过嘴,阿绣并不是她的亲外甥,出于万全考虑,带阿绣回到上海之后,他派人查过她的身世。阿绣的娘,或者该说是奶娘方阿兰曾嫁去北方,后来丈夫暴毙,幼子早夭,被公爹卖去一大户人家做奶娘,数年后带着女儿回到笙溪,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至于究竟在哪家做工,已是无人知晓。
民国元年天翻地覆,霍锦宁无从查起,也就放弃了。阿绣的身世,他猜的八九不离十,却并不太在意,她究竟是谁的女儿于他都没有分别,也觉得这个秘密不会再被揭穿出来了。
却不想有另一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事件的另一端查起,阴差阳错,终于顺藤摸瓜找上了门来。
现在,霍锦宁只关心的是阿绣的态度,若按照华永泰所言,她当年只有四岁,年幼懵懂,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华永泰和他想的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显珍,你还记得是不是?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九哥。”
“金先生你认错人了。”阿绣脸色惨白,“我是方阿绣,不是显珍。”
“我在广州遇见了当年照看你的奶娘方阿兰的妹妹方阿凤,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珍珍,我不会认错,你与额娘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我不是显珍,我是方阿绣。”阿绣固执的反驳,她求助的看向霍锦宁:“少爷,您快告诉他,我是阿绣,是笙溪镇的方阿绣,不是什么显珍。”
华永泰走到她面前,恳切道:“珍珍,当年他们一意孤行要将你送去日本,额娘舍不得让你认贼作父,这才让奶娘带走你。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在乡下隐姓埋名,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额娘写给我的信中,字字含泪,让我回国以后一定要找你,没多久她便抑郁成疾,这样去了。珍珍,你不想回忆起其他人不要紧,你怎能忘记疼你爱你的额娘?”
阿绣眼眶含泪,声音嘶哑,“不,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不是显珍,我是阿绣!”
“珍珍,你看着我。”
“不,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霍锦宁上前一步,将阿绣抱在了半怀里,“华先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阿绣不愿意回忆这些,你不应该逼她。”
“霍锦宁,你放开她。”华永泰冷声道,“你以什么样的身份替珍珍说话?你将她当做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当初凤姑告诉他,阿绣同一个上海的霍少爷走了,他还没有多想,等到了上海真查到霍锦宁的头上,他才发现事情有多么糟糕。
他与这个沪上霍家二少爷,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第二次接触,是在广州军校的时候,霍锦宁托人搭上他希望他对萧瑜照拂一二。而第三次见面,却是现今这样的情形。
显珍跟在他身边有三年之久,衣食住行一力仰仗,二人没名没分,不清不楚,他的妻子还是他在广州的学生,这一切何其荒诞!
华永泰叹息道:“霍锦宁有家有室,你现今跟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珍珍,你跟我走吧,九哥带你走。”
阿绣浑身一僵。
霍锦宁神色冷淡:“素闻贵党以追求真理自居,华先生无凭无据,何出此言?至少这些年来,我是阿绣的监护人,而在阿绣承认你之前,你和她什么都不是。”
“你——”
阿绣把头埋在霍锦宁怀里,闷声道:“我是阿绣,不是旁人,少爷,请你让他走。”
“珍珍!”
华永泰还想再说什么,可阿绣固执的不肯抬头,他知道今日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
他冷冷了看了霍锦宁一眼,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
“我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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