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上午,德英女中组织学生去福利院慰问孤儿,结束以后,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班上一位女生家中参加生日派对,阿绣没有受到邀请,不好意思厚颜前往。
霍吉开车接她回去,路过东方电影院的时候,门口挂着的海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红色披风的魔鬼与白色长裙的女孩对比鲜明,有种诡异和阴森的美感,上面写着英文名字:FAUST。
《浮士德》,她听徐白鹭提起过,是部很好看的德国电影,一直想看,却没有机会。不禁下意识道:
“停一下车!”
霍吉依言停下了车:“怎么了?”
阿绣不好意思道:“我想去看部电影,霍吉哥你要不要一起?”
霍吉摇头:
“你去吧,我办些事,两个小时后见。”
“嗯。”
阿绣高兴的下车,来到电影院门前的售票窗口,刚要询问,身后突然有人问道:
“小姑娘,麻烦问一下,这个戏票,还是电影票的,要怎么买?”
阿绣回头,只见是一对挽着手的老夫妇,衣着简朴,银发苍苍,老爷爷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老两口第一次看这洋画报,什么也不懂。”
老奶奶嗔怪的拉了他一把:“让你别乱花这钱,你偏偏不听!”
嘴上抱怨,眼里却还是笑着的,眼角的皱纹都泛着丝丝甜蜜。
阿绣抿嘴笑了起来,“我来帮你们。”
阿绣帮着老夫妇买了电影票,目送他们进了电影院,又转身到售票窗口:
“你好,我再要一张《浮士德》的票。”
“对不起,小姐,今日的票都买完了。”
售票员说着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在窗口上。
“刚刚是最后两张。”
这真是不巧了。
“唔,谢谢。”
阿绣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她最后看了一眼影院门口那张魔鬼与少女的海报,转身打算离开。
“嗨!”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招呼了一声,阿绣左右无人,她回头看向来人,迟疑的问:
“是在叫我吗?”
这是个身材修长纤瘦的年轻女人,一头短发修剪得干净利落,白色衬衫,米色格子马甲,西装长裤,衬得腰细腿长,干练俊朗。
如今很多女人都竞相剪短发,穿西装和裤子,效仿男人的打扮,时髦又洋气。可眼前的人却是不一样的,不是刻意的模仿,也不是极端的叛逆,好像骨子里就是这个模样,不加矫饰,不加遮掩,没有丝毫被俗世观念束缚的潇洒。
她一手随意的插在裤兜里,一手捏着两张电影票甩了甩,笑眯眯的说:
“是啊,你是想看电影吗?我朋友失约了,正好多出来一张电影票,要不要一起?”
阿绣愣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她欣喜的打开手袋拿钱,却被制止了:
“反正也是别人送的票,不看也是浪费。”
“这怎么可以?”
萧瑜轻轻一笑:“钱就不用了,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请我喝下午茶吧。”
.
票是包厢票,于是二人避开了熙熙攘攘的观众席,来到一层半的包厢里,在柔软的真皮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黑白默片无声上演,包厢内外安安静静,阿绣和陌生人坐在一起有些拘谨,她没想到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但电影的精彩画面与引人入胜的剧情很快就将她吸引住了。
电影无声,只是用单幅字幕表示对话和音效,字幕是中英双语,有好几处译得不准确。
萧瑜侧眸瞥见阿绣遇见这样错处,会下意识的皱眉,于是开口问道:
“会英文?”
“嗯,会一些。”阿绣小声道,“他刚刚有几个词翻译得不太对。”
萧瑜笑了笑:“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连字母有几个都分不清。”
阿绣不好意思:“我也学英文没多久。”
剧情跌宕起伏,两个人沉浸其中,之后就没有再交谈了。
影片最后,浮士德和心爱的女孩死在了一起,上帝告诉魔鬼拯救世界的唯一力量来自“爱”的时候,银幕上出现了硕大的“爱”字,全体观众不约而同起立鼓掌。
阿绣也由衷的鼓掌,眼中泛着湿润。
萧瑜摇头失笑,悲春伤秋,为戏中人落泪,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的马卡龙不错。”
电影院对面的咖啡厅里,萧瑜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眼睁睁看着阿绣在自己那杯意式拿铁里面又加入了半杯牛奶和两块方糖,略微诧异。
“我比较喜欢喝甜的。”阿绣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方阿绣,你叫我阿绣就好。”
萧瑜只含糊道:“我姓于。”
于是阿绣笑着喊她:“于姐姐。”
萧瑜一顿,表情有些古怪:“别叫我姐姐,你可以叫我......阿瑜。”
“阿瑜?”阿绣想起什么,抿嘴笑了起来。
“怎么了?”
“唔,我想起我以前养的一只猫就叫阿鱼的。”
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对她有一种熟稔的感觉?可起先她明明不知道她叫什么,阿绣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
其实今天的一切都奇怪极了,她无缘无故和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看了一场电影,现在又一起坐在这里喝下午茶,而这个人同样也是个神秘奇怪的人。
她举手投足带着一丝行伍的干净利落,眉宇间又颇有一股懒散的玩世不恭,矛盾的混合,让人移不开目光。内心偏偏又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阿绣不由自主的亲近。
想来昔日宝黛相逢,今生初见,也作前世旧缘,竟是这样一种恍惚之感。
萧瑜笑了一下,也不在意,轻抿了一口咖啡道:“刚才的电影你似乎看的真情流露,是想起男朋友了吗?”
“没有,我没有男朋友......”
“那,有喜欢的人?”
阿绣愣了下,于是萧瑜点头:“那就是有了。”
阿绣语塞,却又无法反驳,心乱如麻,低头无意识了搅乱了咖啡杯面上的拉花,沉默了好半天,轻声道:
“是,我心里是有一个人。可他心里没有我。不会有,也不该有。”
人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总是比较容易对素不相识的人敞开心扉。
不谙世事的乡下姑娘,与正直善良的富家少爷,她遇见他是前世修来的偶然,喜欢上他却是今生无解的必然,如同逃不掉的劫数。
“世上的事只有愿意与不愿意,没有应该与不应该。”
阿绣摇头,涩然道:“是对的人,可惜是错的时间。”
之所以是劫数,正因为有缘无分,不得善终。
“他有家室?”
阿绣垂眸,没有否认。
萧瑜一笑:“有时候看似冷漠疏离的人,其实情深似海,看似浓情蜜意的夫妻,其实貌合神离。如今早已不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人人都有追求真爱的权利,你没问过,怎么知道他的心思?”
她意味深长道:“我与我丈夫就是一对人前的假夫妻,你猜旁人谁知道呢?”
这意有所指的语气叫阿绣浑身一僵,心底里似乎有什么阴暗的角落蠢蠢欲动,仿佛是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和香气,诱惑着她打开它,打开它,她心中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砰——
她猛的闭上眼,狠狠关上了盒盖。
不能,不应该,这不是她想做的阿绣,也不是她仰慕的那个霍锦宁!
秋日炎热未褪,她却平白出了一身冷汗,缓缓睁开双眼,食不知味的吃了一口精巧的茶点,她虚弱的笑了笑,
“这一家的点心味道真的很不错。”
二人从咖啡厅里出来,萧瑜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阿绣冲街对面的霍吉挥了挥手,回头对萧瑜笑道:“阿瑜你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一程?”
霍吉下车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站在两人面前,诧异的看着萧瑜:
“小——”
萧瑜不动声色的用眼神制止了他,这才笑着对阿绣道:
“谢谢,我要去神父路见一个朋友。”
“啊,正好我也住在那边,我们一起走吧!”
“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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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霍吉几次从倒车镜看向坐在后排的两个人,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终于到了公寓门口,萧瑜说:“我也在这里下车就好。”
于是二人下车,阿绣笑着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小事,我也谢谢你的下午茶,下一次有机会我们再见面。”
“嗯。”
“快回去吧,有人等着你呢。”
萧瑜微抬下巴,示意她向后看去。
阿绣茫然回头,看见公寓不远处路灯下停着的黑色汽车,一个人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下来,远远看向她们,却并不走近,脸上神色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少爷!”
阿绣惊喜的叫了一声,霍锦宁顿了顿,终于还是迎着萧瑜似笑非笑的目光,迈步走了过来。
“少爷,您怎么来了?”阿绣看他望向萧瑜,不禁解释道:“这是我今天......”
“阿绣,我和你家少爷是旧相识了。”萧瑜微微笑了下,对霍锦宁轻声道:“好巧呀。”
霍锦宁不回答,垂眸看着阿绣疑惑的表情,柔声道:“我与她有话要说,阿绣先进去吧。”
阿绣隐约觉得二人之间有什么看不见的暗流涌动,却也是转瞬即逝,虽然充满疑问,但也只听话的应下:
“好。”
.
昏暗路灯下,狭窄汽车里,两人坐在驾驶前排,一个垂眸不语,一个望向窗外。
这么多年有太多事情心照不宣,可这一次,他们该谈一谈了,他们其实早该谈一谈了。
“藏得够严实的啊。”萧瑜调侃他。
他们这对人前的夫妻这几年做戏可全仰仗霍锦宁了,初时就一个上海一个北京两地分居,没几天她又南下去了广州,只留他一个人应对这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已婚又如何,霍家二少爷的名头再加上那副好皮囊,多少莺莺燕燕前仆后继。
她这段日子回上海,不少人在她耳根子边上念叨着,她听就听了,连笑都懒得笑。可偏巧有人在她面前说漏了嘴,还遮遮掩掩,欲盖弥彰也不过如此了。遥想当年霍冬英那一番似是而非的敲打,顺藤摸瓜,这一切就清晰明了了。
“藏什么?”
霍锦宁自嘲的笑笑,方才接到霍吉电话的那一刻,他还真就有一丝一毫的心乱过。
什么时候起,提起阿绣有关的事来,他不再变得坦然了?
“起初,也不过是机缘巧合遇见了,阴差阳错相处了,便留了意,后来......”
后来上海这几年,眼见她从一个怯生生的孩子,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改变,长成一个文静秀美的少女。彷如是昨夜移栽后院的一株睡莲,含苞待放,亭亭玉立;又彷如是深山捡来的璞玉,剥落斑驳,雕琢成器。
萧瑜幽幽接道:“留了意,便上了心,起了兴,才生了情。”
这话也不知说他,还是说自己。
霍锦宁低低一叹,终是闭上双眼,默认了。
萧瑜无端的想起从美利坚初回国,泰升戏楼接风洗尘宴上门楣的那副对子:
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仿佛一语成谶。
二人结婚的原因有太多,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两个彼时心境相仿,是真的不曾想过,自己会有情生意动的这一天,拜堂成亲时连考虑都没考虑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萧瑜低头失笑,“你不必担心,里面外面的事都有我担着,别委屈了人家小姑娘。”
“不委屈又能如何?”霍锦宁眉宇间罕见的柔软与自嘲,转瞬即逝,“我们之间并不能有什么。”
这是一段不应该发生的感情,原因实在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给阿绣名分,一辈子都不能,正室侧室,都不能。
时至今日,他与萧瑜的婚姻,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背后代表的是两个家族,以及更多利益集团的结合,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企图破坏这种结合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两个这辈子注定绑在一起,风雨同舟,生死共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如果表明心迹,给她希望,不过是在害她,在耽搁她,无耻极了。
霍锦宁知道,他不必明说,萧瑜全部都清楚。
但萧瑜却不置可否:“总要有个了断。”
“学你?”
“别学我,我是断了,不是了断。”
她笑了笑:“算了,左右我没资格说你。今儿个人我见到了,话我撂这儿了,以后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我要回广州了。”
霍锦宁神色微变,皱眉道:“如今局势不明,一触即发,广州山雨欲来.......”
“说到底,你是怕我一时冲动?”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是。”
“你怕我选对,还是选错?”
“这世道已经没有对错了。”
“所以,我更该用双眼去看,双耳去听,亲自来分辨,你我选的这条路,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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