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这一天,广州市区南堤二号的陆军军校招考委员会门前,熙熙攘攘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年轻女子,她们挤在一张长长的红纸前,迫不及待的寻找自己的名字。
一个黑瘦的小姑娘,仗着身形灵巧,东躲西闪的挤到了最前面,伸出手指在红榜上认认真真的数着,不一会儿只见她尖叫了一声。
“我被录取了!”
她转过身,用力的跳起来,对站在人群外的萧瑜兴奋的大喊:
“萧瑜,我被录取了!”
萧瑜被晒得七荤八素,敷衍的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天在码头遇见侠肝义胆愣头愣脑的小姑娘陈胜男,因为身无分文,被她念在也许是未来同窗的份上而收留,住在霍家广州的房子里。
陈胜男来自东北奉天的一个小山村,今年刚满十七岁,之前在城里奉天女中的食堂帮厨,耳闻目染新式思想革命热潮,一心想做新时代的花木兰。因被父母逼婚嫁给老鳏夫为弟弟换彩礼钱,又恰巧从报纸上看到军校张贴的招生启示,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独身一人从中国大东北来到大西南,立志从军报国。
两人一同参加了军校的复试,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一大早萧瑜就被她拉过来蹲守在这里等结果。
“我帮你找你的名字!”
陈胜男又是一声大吼,转身趴在红榜上继续搜寻去了。
她从前到后仔细的看过每个名字,不由越看越着急,喃喃自语道:
“怎么没有呢?不可能啊,萧瑜学问很好的,怎么还没有......啊,这里!”
红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一行,写着最后被录取的两名:萧瑜,张邵敏。
“萧瑜,你也被录取了!”
陈胜男激动的挤出人群,跑过来拉起萧瑜的手,高兴得又蹦又跳:
“我们都被录取了!太好了!”
“我的名字在很后面?”
“呃...是倒数第二个。”
“没关系,不是还有垫背的。”
萧瑜对此结果意料之中,复试有笔试面试体质测试,其他都不在话下,唯有笔试中国文考试要求写的文章题目是:论述参加革命的原因。
赤胆忠心做不得假,她以这个名次被录取实属正常。
萧瑜拍了拍还在傻笑的陈胜男:“回去收拾收拾吧,五日后就要入学了。”
“萧瑜,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呢?”陈胜男疑惑:“我都要乐疯了,以后我陈招...不对,陈胜男和你萧瑜就再也不是以前受压迫的旧式女子了,而是军校光荣的革命军人了!”
萧瑜无奈:“你还是先把你的新名字熟悉好了再说吧,不然别人还以为你是冒名顶替的。”
因为陈胜男常常无意间说错自己名字,萧瑜原来也这么认为,后来听她解释,原来陈胜男以前在老家叫陈招娣,她家里六个姐姐一个弟弟,她排老六。她痛恨这个旧名字,从报考军校那天起就给自己起名陈胜男,决心叫世人都看清楚,谁说女子不如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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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萧瑜和陈胜男前往陆军军校报到。
陈胜男本就一穷二白就拎着个破包袱,萧瑜也只简单收拾了一个小皮箱。
霍祥忍不住操心道:“小姐,您不多带着厚实衣服?入冬天气冷了怎么办?金环姐姐可特地交代我给您收拾好行李。”
“广州冬天不比北京,没那么冷,况且军校有军装,这些衣服都穿不上。行了,这里平常不准出校,你留在这里也没用,赶紧回上海吧。”
萧瑜似笑非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刚在上海住几个月就和霍家二管家的女儿勾搭上了,答应年底娶人家,滚回去成亲吧,小姐我批准了。”
霍祥被戳破心事也不害臊,嬉皮笑脸道:“多谢小姐成全,什么时候小姐回上海,霍祥一定再跟小姐身边伺候的。说起来小的还是更喜欢金环姐姐,您看能不能......”
“滚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少打金环主意!”萧瑜一脚踹过去,笑骂道,“这回你可别想了,金环和珏儿去英国了,没个三年五载你见不着。”
去英国留学,是萧珏主动提出来的,本来霍锦宁在上海也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学校,可萧珏说姐姐姐夫都出国留学过,他也要出去见见世面,学成本事,然后回来更好的报效祖国。
其实,萧子显死后,萧瑜认回母亲,萧珏的存在多少就有些尴尬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主动提出这样一个牺牲自己让双方满意的决定。
萧瑜的这个弟弟,永远这样懂事的让人心疼。
可萧珏毕竟年幼,萧瑜很不放心,霍锦宁再三保证会托人照顾好他。金环倒是左右为难,一边是从军的小姐,一边是留学的小少爷,手心手背都是肉,急得满嘴燎泡好几宿没睡好觉,最后还是萧瑜表示自己在军校用不到丫鬟,发话让她跟着萧珏,这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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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回当下,广州陆军军官学院,由苏联代表提议,中山先生决定,于去年六月份正式成立,培养教育新式军事人才,为革命队伍输送骨干力量。为了解放妇女,促进男女平权,今年六月份更是开历史先河,招收女子学员,成立女子队伍,是全世界第一批正经在编的军校女学员。
陆军军校位于广州东南方向二十多公里的长洲岛上,又被叫做长洲军校,四面环水,南连虎门,扼珠江要冲,进可攻退可守。
军校是在前清陆军军校小学堂旧址上改建而成,远远望去,草木茂盛,一片片相连的低矮瓦房,白色大门外除横匾上书“陆军军官学校”六个大字外,还有一副对联:
上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
下联: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横批:革命者来
今日,是长洲三期女子队入学报到的日子,一百多名年轻的女子涌入军校,她们阶层各异,身份不同,却都怀揣着一腔革命热忱。
她们来到这里,成为一名正式的军校学员之前,面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剪头发。
几个入学接待处的办事员忙得脚不沾地,接过萧瑜的录取通知,头也不抬的说:“去后面那排小平房第三个门外排队剪辫子,别磨蹭,这是规矩,从这一刻起你就是军人了,要服从纪律...呃......”
他一抬头看见了萧瑜一头比男人还短的头发,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那直接去第四个门里领军装吧。”
萧瑜左右无事,便陪陈胜男一同去剪发,只见那门口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所有长发女生自觉解开头发,有的一脸决绝,有的一脸沮丧。
终于排到了陈胜男,两人进门一看,屋里七八个理发师傅挥剪如飞,咔嚓咔嚓几下就完成手下一个人头,角落里长发鞭子堆积如山,女孩子的呜咽声时有时无,场景有些恐怖。
陈胜男坐在一面镜子前,闭上眼睛视死如归:“来吧,为革命流血牺牲,我无所畏惧......”
话还没说完,老师傅一剪刀下去,她的辫子就干脆的从头上落下来了。
老师傅把辫子拿到她眼前例行公事一样询问:“还要吗?”
陈胜男呆滞了一会儿,红了眼眶,一把抢过来,心疼的摸了摸,又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新发型,可怜巴巴的问身后的萧瑜:
“好看吗?”
一剪刀完事儿的事能好看到哪里去?萧瑜厚道的保持沉默。身边却有一个姑娘无所顾忌的喊出了萧瑜的心里话:
“丑死了,土死了,难看死了!像扣了半个西瓜皮一样!”
那姑娘柳眉杏目瓜子脸,打扮时髦,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就嫌弃的别过头,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萧瑜见她有些面熟,事实上这段日子连续复试下来,来来去去就是这些人,女生们彼此都很面熟了。
这姑娘拍干净肩头被剪掉的发尾小卷,抬头看见萧瑜探究的目光,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不用想了,我就是考国文时坐在你后面的张邵敏,文章一半都照你抄的。你倒数第二,我倒数第一。”
萧瑜无语,作弊这样正大光明说出来好么,
“合着是我连累你了?”
“找个会读书识字的女人难上登天,我才不信我不被录取。”张邵敏打量了一下萧瑜的短发,满意道:“你倒是很聪明,提前剪了这么摩登的发型,免得受摧残。”
她一把挎住萧瑜的胳膊,“走吧,去领那土了吧唧的军装吧。”
陈胜男连忙跑过来搂住萧瑜另一边胳膊:“诶,等等我!张邵敏同学,我叫陈招...陈胜男,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
“胜男?土名字!”
萧瑜好心解释:“她原来叫陈招娣。”
“......那还是胜男好点。”
“萧瑜!不准你告诉别人我旧名!”
“那又如何,反正你自己也会说漏嘴的。”
萧瑜被两人一左一右挽着手臂,形如押解。领了军装备品,又去被分配好的寝室,一路上张邵敏把军校里一草一木从头数落到尾,陈胜男不服气的句句反驳,两人吵吵闹闹,萧瑜夹在中间,简直不厌其烦。
女子寝室是二十人一屋的大通铺,被褥破旧,房间简陋。
张邵敏不满的抱怨:“这怎么睡啊?”
“条件艰苦,你们就克服克服吧。”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教官制服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笑眯眯道:
“这已经比男子寝室已经好上不少了,如今军校初建一年多,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去年的学员还睡在芦席搭成的棚子里呢。”
陈胜男趁机对张邵敏道:“对啊,不吃苦受累你还当什么兵,革什么命啊?趁早回去当你的大小姐吧!”
张邵敏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还嘴。
“这位同学不能这么说,能来到这里,我们就没有阶层之分,都是一心为了革命,为了主义,以前的习惯慢慢改。”女教官笑道:
“我叫魏若英,是政治部副主任,也是专门负责你们女子队日常生活和政治思想工作的老师。这是女子队的临时队长,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她说。”
她身边的一个年纪不小、身材微胖的女人向大家点头示意,她说话温和,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我叫沈霞,大家可以叫我霞姐。”
萧瑜有些奇怪:“你也是学生?”
沈霞爽朗笑道:“是啊,不过我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头脑比不上你们小年轻的转得快,以后大家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陈胜男很好奇,拉着沈霞姐问东问西,张邵敏一边嫌弃一边默默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萧瑜正要打开皮箱,却被魏若英拉到了一旁。
“老师?”
魏若英笑了笑:“你是萧瑜同学?”
“是。”
“跟我来吧,华永泰教官指名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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