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在霍锦宁家中遇见冯历程等人,阿绣发现他们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议事,他们有人在霍家公司做事,有人在领事馆工作,有人在政府担当要职,不去饭馆,也不去交际场所,俨然将客厅当做沙龙会所。聚在一起,话里话外,有时是公司工作,有时是探讨时政,无外乎都是为了家国民生。
阿绣若在,一定在旁为他们端茶倒水,在霍锦宁默许之下,众人谈话也从来不避讳她。
抽烟伤肺,咖啡伤胃,苦茶伤肾,不喝酒已经是克制,如今碍于阿绣在场,霍锦宁发话,他们又将烟暂时忌了。可聊起天来咖啡苦茶总是少不了,尤其是霍锦宁,阿绣发现他不吸烟不喝酒,倒是常喝黑咖啡如喝水,已经到了完全免疫的地步,根本不担心晚上睡不着。
阿绣忍不住做些点心小菜佐茶,免得他们伤身子。
甜食稍差,咸食尚可,尤其是一道椒盐小酥饼意外的受大家欢迎。
这日阿绣正在厨房忙乎,冯历程走了进来,见她揉面急忙问道:“今日有小酥饼?”
“是啊,我见少爷和你们都很合胃口。”
“可不是,每次一端上来就被谢景澜和楚汉那几个小子抢光了。阿绣,待会儿做好了,你可要让我先尝几个。”
“没问题。”阿绣微笑,她见冯历程手里拿着茶壶便问:“冯大哥是来添茶水吗?”
“我是借添水为名义来躲清静的,客厅里又吵起来了。”
冯历程无奈苦笑,“这次为了声援省港大罢工,我们也有不少厂子工地都联合罢工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对。霍老板为此大发雷霆,锦宁在他父亲面前顶着重压坚持不开除闹事工人,现在我们正在商议对策。”
阿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们谈的正事她并不是都很明白,但这段日子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偌大个别墅除了霍吉和花匠门房外再没有别的下人了,这群人稀松平常谈论话题,无不事关重大,不足为外人道也。
“算了,不说这个了。”冯历程身为工程师也不太关心这些,摆摆手道:“还真得劳烦你再添一壶茶来。”
阿绣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面,接过茶壶:“咖啡还要吗?”
“那就太好了。”冯历程笑了笑,“我们一群大男人确实粗心,每次来都弄得一团糟糕,难为你忙前忙后,连我们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得。”
谁喝普洱,谁喝咖啡,谁喝凉茶,谁爱加糖,无不被安排的妥妥帖帖,三不五时还有精致茶点,他们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说话软绵绵的小妹妹。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关系的,听你们聊天,我也受益匪浅,知道了好些以前在学校里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不嫌我笨就好。”
“当然不会,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我们。”
“其实,我确实想问一问冯大哥,我记得少爷说您跟少爷在美国是同学是吗?”阿绣有些好奇。
“说起来,我与锦宁不仅是同窗之谊。当初是霍老先生资助我出国留学的,霍老先生出资成立基金,专门资助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毕业回国后为霍家做事。这个基金会在老先生去世后被搁置很久,当然,现在由锦宁接手了。不过,我却是在美国和锦宁相识的,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霍家的少爷。”
提起往事,冯历程有些感慨:“那时我们在船上颠簸了两个多月才到了旧金山港口,船上加上我一共四十二个中国留学生,美国移民局的官员声称我们的证件不合格,拒绝我们入镜。按规矩应该暂时把我们安置在扣留所,但那个官员轻蔑的说扣留所不收容畜生一样的黄种人。为了不被遣返,我们只能从一条船上转移到另一条船上,寻找入境的机会,一共换了四条船,坚持了三周,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最后是留美中国学生会的同胞得知此事,找到美国朋友出面通融,多方周旋,这才得以进入美国。”
“连日来挤在狭窄的船舱里,吃不饱睡不好,更不要说洗澡了,下船的时候,我们就像是一群甲板上晒了大半年的咸鱼,又腥又臭,形容狼狈。但是一下船来,等待我们的却是热情的握手和拥抱,留美中国学生会的会长带着很多同学来码头接我们,很多人当场泣不成声。”
“年轻人都怀着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漂洋过海,可身在异国他乡,缺衣短食,还要遭受外国人的排挤和歧视,日子很不好过。于是华人留学生都自发的成立了留美中国学生会,联络情谊、互相扶助、交换信息、出版刊物,可真正凝聚起来所有留美华人万众一心,说起来还是那几年才开始的。”
阿绣轻声问:“因为少爷就是那一届的会长?”
冯历程重重点头:“我选择铁路工程专业就是希望有一天中国能摆脱洋人的挟持,造出自己的铁路。然而外有列强,内有军阀,世事艰难,岂非朝夕可成?可我还是选择回来了,因为学生会毕业欢送会上,锦宁赠给所有中国留学生的那句话,那是一句荷马史诗。”
“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请看吧,我们已经回来,未来的世界将从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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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谢景澜等人熙熙攘攘的进门,吵吵闹闹的谈天,又接二连三的离开后,客厅从喧嚣归为寂静,总是显得有那么几分冷清。
夜色降临,空荡的会客厅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纱,只有沙发边的一盏金属落地灯亮着微弱的光,霍锦宁独自坐在灯下,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目沉思。
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一盘热乎的小酥饼放在茶几上,珐琅盘子和玻璃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霍锦宁睁开眼看见她,笑了笑:
“给我留的?”
阿绣点头,“不加糖的。”
她也是最近才知晓的,霍锦宁并不爱吃甜食,而且几乎是对甜味完全抵触。想起当年在笙溪镇时她日日给他做的那些她自己喜欢的甜腻糕点,她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难为他为了不让她伤心还要昧着良心夸好吃。
“其实偶尔尝试也无妨。”霍锦宁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问道:“你上一次说这酥饼叫什么?”
“叫姑嫂饼。”
据说这酥饼以前是甜口,用炒过的面粉,熬过的白糖,去壳的芝麻,煎熟的猪油,精心拌匀,蒸煮后用模具压制成一个个小酥饼。是独门秘方,传媳不传女,后来这家的姑娘妒忌嫂子就趁嫂子外出把盐洒在粉料里,谁知歪打正着,蒸出来的的小酥饼,既香又甜,甜中带咸,还有点椒盐味,十分可口,倍受欢迎。此事之后,小酥饼的配方也传给了姑娘,姑嫂一同经营店铺,小酥饼也改名成了“姑嫂饼”。
阿绣把姑嫂饼的故事讲给了霍锦宁。
“同气连枝,一致对外,本该是最浅显的道理。”
霍锦宁轻叹。“阿绣,你知道何为省港大罢工吗?”
阿绣摇头,这些日子她经常听他们提起这件事,自己一知半解。
“年中开始,广州和香港就爆发了规模宏大的工人罢工运动,导/火/索是之前上海的五卅惨案。”
五月,上海学生工人抗议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工人,并号召收回租界,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
而这次省港大罢工中工人和各界群众十万余人在广州东较场追悼上海死难同胞,抗议帝国主义暴行,举行示威游/行,途经沙基路时,遭到沙面租界英法军警的机关枪扫射,停泊在白鹅潭的英、法军舰也开炮轰击,当场打死五十多人,重伤一百七十多人,轻伤不计其数。
“我们的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为了死去的同胞抗议,居然被外国人公然开枪射杀,我们难道要为虎作伥开除带头罢工的工人吗?”
霍锦宁一声长叹,工人罢工,工厂工地固然停工受损,每日里的损失都是真金白银,然而这次罢工的意义并不局限于当下,它将是被帝国主义压迫下的中国工人能否争取自我权利的关键转折点。
可他说服不了父亲,霍家的大权终究还是在霍成宣的手中,他能做的,只是安排好那几个工人的去处而已。
他离他想要实现的理想抱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阿绣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默默的陪着他。
她知道,他加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实在太多了。
锦衣玉食,豪门贵子,他大可过着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日子,可那一颗赤子之心偏偏热血,恨家国不兴,恨民不聊生,于是就这样分秒必争的去做一切能为这个国家做的。
吞并叔伯产业,收回长辈股份,结交公使洋人,贿赂高层权贵,这几年初入商场的霍二少风评并不好,背地里都叫他笑面阎王。世人只道他利益熏心六亲不认,怎知道他是多么迫不及待的强大,多么迫不及待想站在更高的地方掌握更多的权利,才有能耐做更大的事。
这些天来她怀着私心,悄悄向冯历程等人打听他的过往,试图拼凑出那些她不知晓的岁月里一个鲜活的霍锦宁。
他投入大把财力物力支持南方革命军,他倾注心血重新办起了祖父留下濒临破产的南洋大学,他资助了无数贫寒子弟留学海外,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也要修稳赔不赚的铁路。
他说,外国有的,中国也必须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个男人心里装着锦绣河山,装着四万万中国人。
可他也愿意关心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孤女,给她莫大的善意与呵护,倾听她最近看了哪本新书,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甚至和她在这样一个心力交瘁的夜晚讨论姑嫂饼偏甜还是偏咸。
初见时,阿绣只晓得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丰神俊貌,越了解越知道,他很好,很好很好。
霍锦宁啊,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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