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这天凌晨,萧瑜安排在萧子显身边的小丫鬟从萧府给萧瑜递来信儿,说是萧子显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那就是没咽气,咽气了再说。”
萧瑜坐在厅堂,表情不耐的捏了捏眉心,挥退了来人。
来人也吵醒了梁瑾,他站在门口静静听完了两人的对话,这才进门。
他走到萧瑜身边,把手里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当心着凉。”
萧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抬头问他:
“我这不孝女是不是该被天打雷劈?”
她面无表情,可梁瑾感觉到那只抓着他的手冰凉如水。
梁瑾反手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着她的,轻声说:“别太为难自己。”
这一句话反而让萧瑜皱起了眉头,她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终于站定,几不可查的轻叹了一声:
“去听听他有什么遗言。”
萧瑜是跟医生一起到的,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此时聚满了忙进忙出的人。
她进了屋,站在里间床边,冷眼看着医生在做徒劳无功的抢救。
这个院子,她很多年没有进来过了,本就烟熏火燎的福/寿/膏气味里又夹杂着中药味,病气,恶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这个人她也很久没见过了,除了刚从国外回来时,隔着帘子象征性的请了安,连她结婚时,彼此也没照面。
此时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不知道是否还能算是个人,他瘦得好像是一具只包了层皮的骨架,颤巍巍,软塌塌,半边身子勉强轻轻挣扎着,眼睛睁不开,只在喉咙深处含糊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像是不甘,更像是祈求。
其实他今年才四十六岁。
“老太爷!老太爷到了!”
屋外一阵骚动。
萧如山披星戴月的来了,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毫不嫌弃的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我儿,我儿醒醒!”
赵医生遗憾道:“老太爷,您节哀。”
萧如山双目通红,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子显贴身伺候多年的小厮早就跪在旁边,重重磕了几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小的该死!爷半夜突然醒了,嘴里嘟囔着月亮,还一个劲儿的看向窗外,小的就把爷连人带椅搬到了窗边,让爷看月亮,没想到没多一会儿,爷就不行了。”
“混账东西!”
萧如山一脚将那小厮踢到一边,小厮连滚带爬起来,顶着满脸的血,继续不住的磕头。
屋里说话声,哭泣声,怒吼声,求饶声,就像一幕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出生离死别。
俄倾,床上的萧子显突然剧烈挣扎了几下,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并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只字片语。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任身后哭声喊声交织在一处:
“四爷——”
“我儿你怎么了,我儿——”
“老太爷,老太爷您慢着点!来人啊,老太爷晕倒了——”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是银钏那天从井里被捞出来时被泡得惨白的脸,是小月娥被烟枪烫得青紫的胳膊,是沈月娘提起这个人时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是朦胧记忆里康雅惠头也不回的背影。
光影交错,如同轮回。
有时她会有错觉,这座宅子里那个叫萧子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死了,死在沈月娘嫁人的那一天,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一日,这些年留在这里吞云吐雾,半死不活的,不过是阴间一死鬼,如今终于魂归虚无罢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
当夜,萧如山悲痛交加,怒火攻心,病倒在床。
三日后,萧如山逝世。
.
萧家一门双丧,出殡那天极尽隆重奢华,与去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遥相照应,一悲一喜,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场葬礼上,萧家子女披麻戴孝,守灵祭奠,唯独不见萧瑜。
她病了。
萧子显死后第二天她就病了,她觉得是前一晚上连夜奔波着了凉,当时要是听梁瑾的话把外衫披上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梁瑾叹了口气,把她额头上半干不湿的汗巾重新用冷水打湿,然后放在她头上,低声问她:
“好点了吗?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萧瑜被冷水激得浑身一抖,头脑清醒了几分,摇了摇头,而后无声的笑了笑。
萧家虽然待她不好,但毕竟将她养大,亲情不在,血脉在,也许老天也看不惯她如此冷漠了。
大哭一场全无可能,那么就只有大病一场以尽孝道了。
彼时霍锦宁正在香港与英国商人洽谈订购轻便铁轨的事宜,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回北京。
终于风尘仆仆来到燕子胡同,进门时,正巧碰上梁瑾端着铜盆走出屋子去倒水,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梁瑾本来还想问来人找谁,待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衣冠楚楚,西装笔挺的少爷是什么人以后,脑袋嗡的一片空白。
手里的铜盆一个不留神摔到了地上,还提溜提溜转个不停,发出刺耳的声响。
梁瑾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洒了一地的水,还是先躲起来,或者与这人义正言辞分毫不让的对峙一番。
终于在惊慌失措间勉强镇定,他捡起盆子,低声叫了句:
“二少。”
霍锦宁舟车劳顿本来疲惫不堪,一身戾气,见此情此景,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语。
霍锦宁问:“瑜儿呢?”
“......在屋里。”
霍锦宁颔首,径自进了房中。
萧瑜懒懒散散的掀开眼皮看了来人一眼,半理不睬:
“来了?”
霍锦宁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贴了一下她烧红的脸。
“一门双丧,你不出席,恐怕会落人口实。”
萧瑜凉凉的笑了一声:“我是冠了别个姓的外嫁女,与萧家无关。更何况......”
她瞥了他一眼:“那难道不是你的父亲祖父?”
霍锦宁神色不变,眉宇温柔而疏离:
“我更不姓萧,否则你冠谁家姓去?”
萧瑜勉强提了一下嘴角,算是给他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一个面子。然后不耐烦的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半晌,她忽然问了一句:“你说她有没有后悔过?”
霍锦宁一时不知她话里的“他”指得究竟是谁,可萧瑜大抵也不是想让他回答的,只是顾自笑笑,没再说话。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萧瑜点头,但又有些头晕,于是捂着额头说:“带走珏儿。”
霍锦宁会意:“我知道。”
于是萧瑜放下心来。
梁瑾端着食盘走进来,径自坐到床边,放下食盘,轻声道:
“我蒸了鸡蛋羹,你好歹吃一点,不然怎么喝药?”
萧瑜一听鸡蛋羹就很反胃,一听药就更反胃:
“都不吃,我说了去找西医大夫,注射一针好得快。”
梁瑾很有耐心的劝道:
“叫小六子去找了,那你也要先吃的东西,不然胃里太空。不喜欢鸡蛋羹,那我熬点粥?”
萧瑜睁眼睛看向他。
往日里有廖三哥等人来访,他都会识趣的避开,今天却没有。
许是人在病中,脑子转的也比平常慢了些。
萧瑜又看向霍锦宁,只见他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萧瑜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你还有事吗?”
“本是无事的,现在有了。”
霍锦宁施施然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梁瑾一句:“好好照顾她。”
梁瑾这回心中更郁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抬手捂着眼睛明显在装死的那人,咬了咬牙,叫道:
“萧萧!”
萧瑜给他吓了一跳:“你叫谁呢?”
“除了你还有谁。”
“你可以换个叫法。”
“我偏要叫你萧萧,旁人叫你瑜儿,我要和他不同。”
“......随你吧。”
萧瑜呻/吟了一声翻过身子,嘟囔道:
“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梁瑾觉得她这一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心中软了再软,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捋了捋湿溻溻的短发,像摸着一只难得乖巧安静的猫。
他轻轻叫着:
“萧萧,萧萧......”
萧瑜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反驳。
良久,轻声道:
“我小的时候,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比萧府其他的姐妹幸运不知多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必学习女德女戒,想上学上学,想骑马骑马。可只有一点,我没有。大伯家的女儿每当生病之时,我那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婶婶就会十分紧张她,连大伯也会难得和蔼的嘘寒问暖。我很羡慕,于是就大冬天的半夜洗冷水吹冷风,让自己发高烧,跑去月姨面前,月姨便会十分紧张我,把我接去霍家照顾。”
她没有爹娘管,只有月姨会疼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希望月姨是她的娘亲。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可有些秘密,要么一开始便说,要么永远也不要说出来,知道的永远不能假装不知道,过去的也永远回不去了。
而今,萧子显去了,这世上所有可能知晓她与霍锦宁是兄妹之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上一辈爱恩纠葛欠下的债啊,终究要儿女来还,何其不幸,何其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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