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回府时,大管家已恭候许久了,他敷衍的恭敬中透漏着倨傲:
“老爷请二小姐过去。”
这倒是稀奇了,她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萧老太爷了,虽然她知道他连日里都在府衙忙着曹大帅的国会选举,也知道老太爷昨晚吃了两碗八宝粥,很有闲情的去了九姨太那里,但从小到大,萧老太爷主动要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次次都不是好事。
因着萧子显是他最得意的小儿子,所以他对萧瑜爱屋及乌,因着康雅惠抛夫弃子丢了萧家的脸面,所以他对萧瑜恨屋及乌,总之眼不见为净。
萧瑜刚一进厅堂,一物就扔了过来,砸在了她脚下,发出清脆声响。
她低头一看,是一羊脂白玉的圆玉佩,瞧着有些眼熟,细一想,原来这是当年她和霍锦宁的订婚信物,本是一对儿,上面雕的是龙凤呈祥。这上面雕的是龙,可惜已经碎成了两半。
她的是凤,很多年前被她埋在了沈月娘的坟前。
就在他们在病榻前立誓,为遵循沈月娘的遗愿和保全她名节,永远不将他二人是兄妹的事实说出去之后。
她俯身捡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有些可惜。
抬头笑道:“祖父今天哪儿气不顺了,拿这死物撒气?”
厅堂里上首正坐的是萧老太爷萧如山,年过花甲,两朝重臣,他穿着旧式的宝蓝色长袍马褂,戴着嵌着夜明珠的瓜皮帽,半白长须,手住拐杖,活生生的大家族长,不怒自威。
萧瑜每次见他这么端坐在萧家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里,总觉得在他心里这大清还没亡,外头还是皇帝一家天下。
旁边坐着萧老太爷手捻佛珠的续弦夫人,并大伯大婶夫妻俩,擎等着给她三堂会审。
萧如山见她还笑得不疼不痒,简直气上加气,他重重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厉声道: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瞅一瞅!这是你和霍二少爷的文定信物,霍家刚刚来人把它送了回来,他们退亲了!”
这倒是萧瑜意料之外,她扬了扬眉:“理由?”
萧如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倒是老夫人叹了口气,开口道:
“霍家的人说,霍二少去苏州考察工厂,被人行刺,如今生死未卜。”
哟,这四个字可算是来了。
大婶却不轻不重的笑了下,接话道:“好个生死未卜,人远在上海,谁知道怎么回事?保不齐只是找个好看的借口罢了。这从外头留学回来的公子哥,退亲是常事,谁想到都巴巴的跟了去还是不成,刚一回来就被人扔了。诶,谁叫咱家门不幸,出了个穿裤子上青楼的大小姐,搁谁家愿意要啊!”
大伯皱了皱眉,“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丢人。”
“我说说怎么了?早丢的人早都丢尽了,她现在残花败柳的没人要,萧家......”
“够了!”
萧如山冷冷看了她一眼,大婶讪讪的噤声,而后斜眼剜了萧瑜一下。
萧瑜对她的话充耳未闻,不以为意。
严格说来,她与大婶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她是长房长媳,她一个五房小姐,怎么算都碍不到她的事。
然而人总有排除异己之心,一群人死气沉沉活在一个院子里,等着老死烂死,偏生你想飞出去,那你就是异类,她们恨你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把你拽下来,拔了翅膀,砍了腿,老老实实和她们一起烂死在这里。
萧如山恨恨道:“当初我纵着你,放着你,是霍家看得起你,是霍二少给你求情,没想到就纵成了你今天无法无天的德行!现在这门亲事黄了,你说你拿什么脸面对我萧家列祖列宗!”
瞧见没?她一活二十一年,在这个萧府,唯一的价值就是和霍锦宁的婚约。
“那就等我真见着萧家列祖列宗那天再说吧。”
反正您比我先。
“你——”
萧如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身边小丫鬟赶紧伸手替他摩挲的后背:“老爷,您慢着点!”
大婶适时道:“老爷,您也别急,霍老爷在世时毕竟是跟您亲口定下的婚约,如今说退就退,也不是那回事,霍家经商,诚信为本,这个声誉他丢不起。现今他们许是只对咱们这位二小姐不满意,那么换一个婚约对象不就成了吗?”
老夫人此时明白了大婶的意思,也劝萧如山道:“儿媳说得不错,眼下咱家里没出阁的姑娘,琼儿年纪合适些,不如再和霍家商议商议?”
大伯倒还算想得周全,迟疑道:“万一那霍二少真的是遭遇了不测该如何?”
大婶瞪了他一眼:“人家退婚的借口,你还真信了?”
萧如山皱眉捻须,沉吟不语。
萧瑜忽而轻笑了一声:“今天退亲这事儿,我知道了,龙凤玉佩,我拿回去了,至于想换谁,或是想替谁,你们随意。”
说罢她扬了扬手,就要转身出门。
萧如山气得差点把拐杖摔碎:“混账东西,你去哪儿去?”
“想必这几日祖父看见我就烦心,为尽孝道,我还是搬出去住为好。您放心,霍锦宁要是活着,他非我不娶,要是死了,我给他陪葬,不连累您愧对列祖列宗。”
......
是夜,霍公馆里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三爷您留步,老爷已经睡下了!”
“滚开!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霍成宏双目赤红,神色激动,不顾下人的阻拦,站在客厅里喊道:
“霍成宣,你给我出来!”
“老三,大半夜的,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闹事?”
霍成宏猛然回头,只见霍成宣身着睡袍,施施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似笑非笑:
“听闻你最近为工厂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我瞧你倒是精神百倍嘛。”
霍成宏冷笑:“大哥,好手段,好计谋啊!”
“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个叫汤普森的美国人难道不是你找来的纺织专家?他叫我们花重金买的机械统统不能运作!隆海资不抵债,你是要将我逼上绝路!”
“汤普森?谁说他是纺织专家了,不过是锦宁昔日同窗,来中国江南一游罢了。况且老三你怎么会走上绝路?我听说可是有大把的买家等着收购隆海呢。”
霍成宏从他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恨声道:“藤野老板也是你的人?”
虽然隆海是霍家的金字招牌,但如今市场不景气,连年亏损,他可不会留着隆海拖垮自己。近日里他已接洽过不少有意的买家,其中最有诚意的便是日本的藤野老板,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双方已在洽谈之中。
这些秘密的操作被人知晓,唯一的解释便只有始作俑者放出的□□了。
可霍成宣却只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什么藤野树野,老三,你自己想把父亲的心血卖给日本人,可别以为我也如此不肖。”
霍成宏怒极反笑:“大哥真是了不得,不惜牺牲自己独子来挡枪,声东击西,也要谋夺兄弟的家产,如此不择手段,我看百年之后,谁于你送终!”
“那也比不上三弟对亲侄儿下手来的狠毒啊,况且,谁说我无人送终了?”
话音落下,只见霍锦宁从偏厅中不慌不忙的走的出来,将端着的一壶咖啡放在了霍成宣身前的茶几上,抬眸对霍成宏轻轻一笑:
“抱歉,三叔,你那一刀,没要了侄儿的性命。”
方此时,霍成宏终于明了,这一切都不过是父子俩个的一场请君入瓮的局。什么父子不和,什么不让霍锦宁插手家业,不过都是做给他看的好戏,诱得他主动出击,自乱阵脚,被人寻到了破绽,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不,此时谈输赢还太早!
霍成宏冷笑道:“你想要隆海,没那么容易,大不了我便做一回不肖子,就算把它砸在手里,我也不会给你!”
“谁说我想要隆海了?”霍成宣似笑非笑。
霍成宏一愣,却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霍家产业庞杂,他霍成宏失去隆海,有所亏损却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他霍成宣得到隆海,财源广进也不过锦上添花,二人争的只是这块霍家最初起家的金字招牌而已。有隆海纺织厂在手的霍家,才是昔日霍老爷子弃官从商,立志实业救国,一手建立的那个闻名海外的霍家。
可现在,霍成宣却说,他不要隆海。
“因为,国内纺织业最繁荣的年月,已经走到头了。”
开口的是霍锦宁,他的语气淡漠而悲悯:
“昔日隆海设厂,是借洋务之东风,而后祖父在制度管理推陈出新,改进技术,才能在众多纱厂倒闭之时,勉力支持。及至民国元年以后,隆海得以迅速做大,是因列强忙于大战,无暇顾及纺织品输华,国内市场这才繁荣起来。可如今,世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外资竞争,棉贵纱贱,而之前厚利之下,设厂过多,市场已经无力承载。去年与隆海齐名的裕泰、苏纶、振华相继改组,福成、鼎新、久安已完全停工。而仅上个月的时间里《银行周报》上就有九家纱厂宣布破产登报拍卖。”
“昔日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三叔,你觉得我们还有千方百计得到隆海的必要吗?”
霍成宏离开时,是失魂落魄,心灰意冷的。
他也许曾一时鬼迷心窍,想要出卖隆海,可这块霍家金字招牌,终究在霍家子孙心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海清河宴,国泰民安。
隆海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
昔日实业救国论的热潮风靡全国,纺织厂面粉厂火柴厂遍地开花,国人一度看到了富国强民的希望,却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泡影罢了。
霍成宣也忍不住问道:“国内纺织厂当真没有丝毫前景?”
“父亲想看到什么样的前景?”霍锦宁一笑,“内忧外患,纵观这几十年来,国内的实业发展,又何曾有过优良的环境?纺织业最繁荣的时代确实已经过去,但未必真正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不过是事在人为。我在隆海所做一切,俱是尽力尽心,德国的机械确实先进,而我们却连一个会操作的工人也没有。三叔没输在商场,却输给了时代。”
他轻轻一叹:“他不该和日本人合作。”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和父亲联手将他逼到这一步。东洋小国狼子野心,虎视眈眈,霍家的金字招牌即便是砸烂了,却也不能落到外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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