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霍祥一脸为难的磨蹭进屋子,欲言又止。
萧瑜难得抽出空,想看一看自家戏楼雇佣的经理这几天递上来的账本,抬眼见他的表情,几乎就猜到他要说什么。
“说吧。”
霍祥如蒙大赦,赶紧开口:“小姐,小六子传信儿说,燕子胡同那位爷这几天不吃不喝,眼看着怕是不成了,让您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啊。”
呵,萧瑜轻笑一声,还发起少爷脾气了不成?真以为她有天大的耐心?
上次从孙府把梁瑾救出来,就直接拉去了燕子胡同她那小四合院,几位医生忙忙乎乎到后半夜,又缝针,又输血,又上药,人是给救回来了,剩下一身的伤,只能慢慢静养着。
她都不嫌麻烦,他倒寻死觅活起来了。
霍祥观察着萧瑜的脸色,赔着小心劝道:“小姐,您还是去看看吧,这云老板万一真出个好歹,可不让您白费了力气嘛。”
“人家自己都不惜命,我费力气有什么用?”萧瑜不紧不慢道,而后想起什么一样,她看向霍祥:
“我说霍祥,你好歹是从小在你少爷身边长大的,如今怎么还为外人说上话了?”
“小姐您说哪儿的话?我跟在少爷身边长大,那不也是跟在您身边长大的!现在我跟了小姐您,那就是跟您一条心,只要您顺心了,叫我霍祥上到山下火海都成。比起吉哥,我给您打点生意张罗买卖是差点,可要别的没有,赤胆忠心,您就瞧好吧!”
“比起你哥哥,你就这张嘴!”
萧瑜懒懒散散起身,“好吧,为了你这赤胆忠心,我也得去瞧瞧啊,好歹新买的院子,可别没几天就给我闹出人命。”
“好勒,霍祥这就给您开车去!”
.
起初萧瑜买这四合院,也没什么具体用处,她喜欢买房子,手里有闲钱,就随意置办的。
院子是两进的小四合院,青砖灰瓦,玉阶丹楹,两扇黑漆大门,一对黄铜门钹,垂花门通着内宅外宅,院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青瓷鱼缸,锦鲤游戏,别有一番雅致。
萧瑜没闲情品味这些,穿过垂花门,她直奔西厢房而去。
小六子端着放冷了的饭菜垂头丧气出来,抬头正好撞见萧瑜,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
“小姐,你看这......”
萧瑜点头,摆手示意他端下去,顾自走进了屋里。
只见里间黄花梨木罗汉床上,一人只穿轻薄单衣侧卧,脸冲着内里,对来者不闻不问。
萧瑜刚走两步,脚下忽而踩上了一硬物,俯身低头捡起来一看,是个貌不惊人的花色蛤喇壳子,圆溜溜,光滑滑。
她掂量了几下,握在手里,走到床边坐下来,悠悠开口:
“当日你那把剑往右再偏那么半寸,而今也不用这么麻烦,你就直接能去见十二花神了。”
“也别这么耗着了,要不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这儿倒没有楚霸王的宝剑,厨房有一杀猪刀,你凑合凑合成不?”
“我就纳了闷了,这一个个遇着事儿怎么就只会一死百了,把烂摊子扔给活人,心里就这么过意得去?”
这话她想说很久了,不只是对梁瑾,还有当年的小月娥。
这世上是不是除了男欢女爱就没旁的事儿可顾了?
国未盛,家未兴,有这力气干点什么别的不成。
眼见梁瑾依旧充耳不闻,侧躺露出的瘦削肩膀微微颤抖,比往日里清减不少,也不是知道还能不能搭上那五彩缨络的云肩。
她轻叹一口气,伸手搭上他的双肩,把他身子扳正过来。
“这么躺着也不怕压着伤口。”
梁瑾由着她,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脖子上缠着纱布,右脸上那鞭伤未愈,惨白的脸上一道鲜红,他双眸低垂,长睫轻颤,看也不看她。
脸上尚且如此,身上的伤可就更惨了,下令那人即使不要他命,也是诚心的想毁了他。
他本就生的秀美,这般愁容惨淡,还真有三分扶风弱柳,病如西子的味道,让人平生怜意。
然而他一开口,声音干哑,却还是个硬气少年。
“二小姐,你是不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
“我何时说过?”
“不用说。”
他苍白笑了笑,轻声说:“谁能瞧得起一个下三滥的戏子?命都拿捏在别人手里,旁人要你死就死,要你生不如死,就生不如死。”
萧瑜顿了顿,淡淡道:“我瞧得起瞧不起有用吗?你心里头早就自己给自己答案了。人各有命,要么忍,要么改,要么鱼死网破,死也别死得那么憋屈。”
梁瑾抬眼,深深的望向她,缓缓道:“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眼里情愫太深,太厚,太决绝,也太无望,让萧瑜一时间几乎不敢对视。
她不着痕迹的错开视线,“今日没有,保不齐以后就有了,一剑抹脖子上可真就全完了。”
“能有什么?”
“一辈子那么长,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
她漫不经心随口道:“你今日性命叫人拿捏,不过是因为唱得还不够红,声名还不够响,他日你名噪京城,唱出北京,唱到上海广州,唱到巴黎纽约,站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我看谁还敢拿捏你?”
他一愣:“会有这么一天吗?”
“那要看是谁来捧,怎么捧了。”她意味深长。
他被她天马行空的妄想说得失神片刻,而后眼中光芒又渐渐黯淡下来,转过脸去,露出那条鲜红的伤口,语气萧索:
“可我没有以后了。”
台上鼓声灯影,念唱作打,甭管生旦净末丑,靠的就是这一张嘴,一张脸,尤其他这千娇百媚的乾旦。如今脸上一道疤落下来,往后纵有水粉胭脂遮挡一二,终究是美玉有瑕,成了次品,落了下乘。
他七岁入行,在台上唱了整整十二年,从小学的是落花醉步闺门旦,唱的是水磨米粉昆山腔,演的是悲欢离合折子戏,小半辈子为戏生为戏死,除此以外,身长无物。
倘若离了这梨园行,他不知自己靠什么活下去,为什么活下去。
“上不了台前,可以在幕后,演不了佳人,可以教人,开宗立派,著书立传,要是说混个饭碗,怎么吃不行?况且,你这也不算破相。”
她故意说:“即便真能落下疤来,保不齐能成你一大特色,而今争奇斗艳的旦角儿,老少爷们兴许都看腻了,就喜欢新鲜猎奇,与众不同的。以后就指着你这疤脱颖而出,一炮而红呢!”
他果然被气到了,想说什么又被呛了下,撕心裂肺咳了半天,忿忿的瞪了她一眼,扭过头不再看她。
她笑个不停,伸手推了推他:“诶,真气着了?我胡说八道呢!”
推了几下,他仍不理她,半晌,她听他闷闷开口,有丝别扭,有丝惶恐:
“你说过,看不上眼皮相不好的杜丽娘。”
萧瑜一愣,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来,纳闷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当初碧虚郎挤兑他徒有其表的时候,她随口的安慰。
没想到,他在心里巴巴的惦记了这么久。
她想笑,可笑声到了嘴边,却终究是轻轻一叹。
何苦为了这么句戏言这样想不开?
“你转过来。”
梁瑾顿了顿,到底是依言转过头来。
只见萧瑜拿着那个方才一直在手里焐热的蛤喇壳,轻轻翘了开,双壳轻分,露出里面已经软化了的蜜色药膏来。
她慢条斯理道:“虽然其貌不扬,但这可是仁济堂千金难求的秘方,就这么被你扔到了地上?段郎中的爹可是当年宫里给达官显贵看病的御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说不能留疤,你脸上划成棋盘了也留不了!”
她白皙纤长的双指沾上了蜜色的药膏,然后在梁瑾愣怔之时,俯下身来,抹在他的右脸上。
那样的温柔凉意,从皮肤上渗透开来,激得梁瑾浑身一颤。
“别动。”
她吐气如兰,就这么喷薄在他的呼吸之间。
“疼就吱声,我这可是头一回给人上药。”
梁瑾定定的望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平日里男装短发,英气勃发,让人难免忽视了她的相貌。
她惯常不施粉黛,皮肤却像上好的白瓷美玉,光滑幼嫩,五官也生的极好,双燕眉,桃花眼,鼻梁挺翘,嘴角天生上扬,含着一抹轻佻疏离的笑。
这人从来风流俊俏,有意无意间搅乱一池春水,蜂飞蝶舞,他一直知道。
感受道那近在咫尺的目光愈来愈炽热,萧瑜淡淡道:“闭眼。”
那双凤眼轻阖,可手下的皮肤却是渐渐滚烫了起来。
“成了。”
终于上忘了药,萧瑜舒了一口气,可又有些后悔。
刚想收回右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那只手炽热,胆怯,却又坚定。
梁瑾缓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
萧瑜不自觉屏息了一瞬。
他在她淡漠的注视下,慢慢把她的手拉到唇边,侧过头,轻轻的碰了一下。
他许久滴水未进,嘴唇干涸,没有柔软,萧瑜只觉得手上被毛拉拉的纸边划了一下,条件反射一缩。
可他没有放手。
她没什么表情,垂眸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似笑非笑在他耳边道:
“怎么,身上的伤也想让我来抹药?”
梁瑾呼吸一乱,还没等反应,就被萧瑜抽回了手。
“你记得一天三遍的上着药,忌着口,且养着,总会好的。”
萧瑜坐直身子,随意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问道:“这回愿意吃东西了吧?想吃什么,叫小六子给你现做。”
梁瑾顿了一下,只说:“豌豆黄。”
萧瑜失笑:“那点出息!算了,我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她起身要走,梁瑾忽然道:“二小姐。”
“怎么?”
“庆祥班......现在如何了?”
萧瑜回过头,见他又将脸转向内里,看不见表情。
“你前脚抹了脖子被带下去,班主后脚就撞了柱子,庆祥班已经散了,其余众人都各谋生路去了。”
梁瑾沉默不语。
萧瑜宽慰他:“你暂时不能出去登台,不过不要紧,风水轮流转,谁知这孙家什么时候倒台,如今先把身子养好了重要。我先走了。”
她起身出门,忽听身后又唤道:“二小姐。”
又有什么事?
她停住脚步,却没回身,只听梁瑾道:
“我有句话,无论你信不信。”
“什么?”
“旁人学戏,也许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学戏,是为了二小姐你。”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她就是他的执念,他的妄想,他的求而不得,他的辗转反侧。
到如今,整整十二年了。
萧瑜在原地顿了片刻,终究是出门而去。
“你好好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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