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廖三哥会面,本是霍锦宁北上的头等要事,顺利办完之后,他便匆匆与阿绣告别,然后回了上海,紧接着康雅惠便打电话说要见他。
霍锦宁来到康公馆时,在门口看见了萧瑜的车。
他知晓她同康雅聆去往庐山避暑,往常都要待上二十来天,可惜今年连日阴雨,天气转凉,山里难耐,想必是提前回来了。
于是他在心里把康雅惠找他所有可能的原因,又重新掂量了一遍,这才进了门。
书房门外,离不远处就听见屋内的说话声,初时平淡,后来激动,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说,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赶在康雅惠怒气冲冲的吼着“别以为有小妹护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后,霍锦宁轻轻了敲响了书房的门。
门内声音戛然而止,静默片刻,康雅惠的声音显然压抑着情绪:
“进来。”
霍锦宁推门进屋,便见康雅惠抱臂站在窗边,背对着他,随着急促的呼吸,肩膀耸动。萧瑜一身军装正襟危坐在一边沙发上,施施然低头喝着一杯热咖啡,仿佛事不关己。
云销雨霁,好像方才屋内的风暴不曾存在一般。
唯有地下散落的七八张报纸,透漏了一丝凌乱的端倪。
霍锦宁垂眸粗略扫过,都是些上海民生娱乐小报,专挑些名人野史、桃色新闻来写。
这几日最过轰动的八卦莫过于,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入住陆家花园,成了陆嵩桥的第四房姨太,而以此引发人们茶余饭后不少谈资。
说起坤生娄小舟,便不得不提和她天造地设一对的乾旦碧云天,又说到和碧云天私交甚密的萧二小姐。有传言碧云天自美国巡演而归,便与萧二小姐共赴庐山避暑,同进同出,双宿双飞。说到萧二小姐,就不得不提她的丈夫霍二爷,有传言霍二爷虽然碍于妻子娘家权势,不曾纳妾,可外面也有多年的外室,情人不断,夫妻俩个俨然各寻乐子。继而又提起陆爷往日里和糟糠原配,舞厅歌女的种种纠葛,又挖出娄小舟前夫种种过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男男女女,你情他爱,交织成网,浩浩荡荡,好一出大戏。
霍锦宁一瞥之间,已然明白了康雅惠发火的缘由,却佯作不知,只轻描淡写问道:
“岳母,您找我?”
康雅惠再转过身来,脸上已是无波无澜,再看不出一丝端倪,只淡然道:
“锦宁,你先坐。”
霍锦宁在萧瑜身边坐了下来,萧瑜侧头对他轻轻一笑,云淡风轻,还有一丝揶揄。
果然下一刻,便听康雅惠开口道:
“你和你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被你气得心脏病复发进了医院,你去认个错吧,父子俩没有隔夜仇。”
霍锦宁淡笑:“岳母说的是。”
康雅惠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你想做什么,我和你岳父都一清二楚。如今内河航运都把持在外国公司手里,这背后的利益错综复杂,不是你想抗衡就能抗衡的。你的计划,看似可行,实则十分幼稚,我看也不必再搞了。你有心为国,但看问题还是不够老练,遇事要多听听你父亲的。”
长江沿线航运繁荣,大小轮船来来往往,桅杆上旗帜五花八门,却唯独不见中国自己的。把内河航运权从各国公司手里收回来,把外国轮船从长江上赶出去,一直是霍锦宁的一大目标。
可也正如康雅惠所说,这背后利益错综复杂,囊括了沪上几乎所有豪门,包括康家萧家,甚至是霍家自己。长江航运这块美味的蛋糕,早已被瓜分干净,想要打破这一局面,对抗外国公司,无疑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这一次,或许也不仅仅是这一次,他对抗的不是霍成宣,而是所有被动了利益的家族,在这个世道利用混乱的国情,权贵的优势,金钱的利刃,打破所有规章制度,肆无忌惮大发国难财的人。
他们如同吸血的蚂蟥,依附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上,趁着这几年实业繁荣如火如荼的泡沫没有破灭时,贪婪的想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康雅惠今日一番话,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不要过火,不要忘记他们终究是一条船上的人。
直到临走时,她才状若不经意的对他们说了一句:
“你们夫妻老大不小了,是该要个孩子了,都收收心,别叫外面的人看笑话。”
出了康公馆,萧瑜让司机独自回去,而后一言不发坐上了霍锦宁的车。
萧瑜中午饭也没吃便被叫来,如今胃里不舒服,皱眉问道:“有吃的没有?”
前头开车的霍吉默默的递过来几块巧克力。
萧瑜一愣,抬眸望去,便见霍吉面无表情道:“本来打算给阿祥女儿的。”
“谢了。”
萧瑜接过巧克力,一边撕开包装纸,一边嗤笑:“有时我还真怀疑谁是她亲生的,都是半斤对八两,骂了我一个多钟头,到你这里不过轻飘飘一句话,还要顺带将我捎上。”
霍锦宁不动声色的端详了一下萧瑜的表情,细观察下,见她确实是没有任何掩饰着的情绪起伏。
恍然明白这些年来,康雅惠的态度在她心里大概是真的不重要了。
“我倒是宁愿她是为了提点我别在外面拈花惹草的。”
“成啊,下回她要真是这么找你了,你就推在我身上,就说我身子不行,生不出孩子,你总得延续你霍家香火不是。”
霍锦宁差一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几声,无奈的看向她。
萧瑜但笑不语,其实她说的不是假话,也是上次无意间身体检查发现的,是天生体质问题,医生给她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西医术语,最后结论是受孕几率很小,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她也没有再多解释,只道:
“这回见着廖三哥了吗?”
“见到了。”
“他如何说?”
“他说......”霍锦宁顿了顿,说道:“他说等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再来找你喝酒。”
“天下太平.....”萧瑜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哑然失笑。
自他们这群人生下来起,神州大地内忧外患,从甲午战争到八国联军入京,义和团然后革命党,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可还是军阀割据,兵荒马乱,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党争兵戈不止,山河狼藉,民不聊生。
何为太平盛世?是书中的秦汉唐明,还是西方的英美法俄?他们听过,想象过,却没见过,懵懵懂懂的为着心里憧憬的美好愿望,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究竟能否在有生之年换来这么一个答案?
萧瑜幽幽道:“我也真的很想看看,天下太平那一天,究竟是个什么样。”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沉默片刻,萧瑜问道:“接下来你怎么做?”
康雅惠既然发话,那么今后耀中公司所面临的困境只会更加艰难,难道真的要霍锦宁放弃这一筹划,与霍成宣和解?
但萧瑜知道这并不是霍锦宁的行事作风,他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一定已经预料到后果,并且一定已经有了后招。
这么多年来,她对于这人的算无遗策从不怀疑。
“招商局原由祖父督办,这些年收归国营,背后站的也还是这几个家族,想要打破现在的局面,无异于虎口夺食,这一点,我早就清楚。”霍锦宁轻轻一笑:“以硬碰硬,不是上策。”
萧瑜心中迅速盘算,无论是外国轮船,还是招商局,相互争抢的重中之重从来都是中下游水运,囊括了沿海港口到宜昌中部的绝大部分商贸繁荣的城市。而内陆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川渝地区除日英公司占据一定比例,剩下只盘踞了几个小的轮船公司,各自为政,一片混乱,江浙大家族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这可真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萧瑜摇头失笑,“看来你早就谋划好了。”
川渝地区深入腹地,远在南京的国府力所不及,地方势力割据复杂,强龙不压地头蛇。而犹记得三年前,霍锦宁便抽出一部分人力物力在川渝成立了民强铁路分公司,开始修建大西南的第一条铁路,冯历程任总工程师。修建过程历经坎坷,其中各种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霍锦宁不置可否:“冯历程一去经年,早在北川成亲生子,我总要去慰问一番。”
“何时动身?”
“下个礼拜。”
“西南潮湿闷热,瘴气丛生,你多加保重。”
“放心。”
.
霍锦宁此番动身去西南,长则半载,短则三月,不出意外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大动静,萧瑜只静观其变。
他离开上海后不久,她也回了南京。
虽不比十里洋场纸醉金迷,但南京作为都城,达官显贵云集,富贾名流遍地,自然也是夜夜笙歌,觥筹交错。
今秋的雨水委实是多了些,不少地区接连十几日大雨如注,南起百粤,北至长城关外,大小河川,尽告涨急。
政府发行赈灾公债,民间也自发的举办了不少赈灾活动。
今晚有场商会举办的募捐拍卖会,萧瑜应邀出席,这样的请帖她这个月收了不下十几张。
拍卖会后,是酒会。
所谓慈善赈灾云云,不过是幌子,国府下令各处不可铺张典礼,可人们总有法子巧立名目。
萧瑜入场不多时,便有一波接一波的人来搭讪,男男女女都有,叙旧有之,讨好有之,攀关系有之,甚至还有个近日风头正盛的坤旦,托了一圈关系来结识她。
这人名字起的花红柳绿,眉眼间妖妖娆娆,翘着兰花指非要敬她酒,一口一个二小姐才是真正爱戏之人,被她哭笑不得的打发走了。
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她便顾自坐在一旁喝了杯酒。
刚消停片刻,又有人找了过来。
“瑜姐姐!”
远远便见着何丽云拉着一个年轻军官走过来,笑意盈盈道:
“瑜姐姐几时从庐山回来的?连我的婚礼都没参加成。”
何丽云是军政部何部长家中侄女,天真烂漫,为人单纯,在哥大附属女子学校学过艺术,算是萧瑜的学妹,两人有些交情。
“我不是送上了贺礼,我记得那副意大利名画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何丽云坐在她身边,笑眯眯道:“还是瑜姐姐记得我的喜好,所有礼物我最喜欢这幅画了。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的丈夫——”
“认识,我们是同窗。”
萧瑜放下酒杯,看向那个年轻军官,缓缓伸出右手:
“好久不见了,文彬。”
这人正是当初广州军校三期的韩文彬,昔日文弱书生,历经沙场,已成了杀伐果决的硬朗军人,青涩不再,沧桑隐隐。
他亦伸手与萧瑜相握,眼中复杂感慨,终是轻声说了一句: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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