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萧瑜跟在康雅聆的身边,事务繁忙,应酬众多,往返南京与上海之间是家常便饭。近来南京小红山官邸竣工,梁瑾知道萧瑜抽不开身,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时间又惊又喜。
“派人去了码头接你却扑了个空,叫我好找,没想到是被陆爷请到了家里来。”萧瑜抬眸看向闻声赶来的陆嵩桥,轻笑着问:“不知陆爷这是什么意思?”
数名黑衣短打的男子迅速涌进了屋内,和萧瑜带来的人相互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僵硬。
而陆嵩桥却不怒反笑,一撩袍脚,施施然坐了下来:
“陆某人爱戏如痴,人所共知,今日请云老板来寒舍一叙,合情合理,不知哪里开罪了萧二小姐,惹得二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一时情急,直闯而入,还望陆爷见谅。”
“二小姐仰仗天恩,飞扬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陆某人无官无职,山野粗人,可这三尺寒舍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二小姐今日要给陆某人撂下个说法。”
“什么说法?”
陆嵩桥手中有一搭无一搭的盘着千眼菩提,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既然闯了宅,要了人,自然要个名目。外间盛传二小姐与云老板情意甚笃,如今看来,果非虚传。”
平心而论,此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也算一方诸侯。萧瑜同他没打过交道,却也素有耳闻,然而此时此刻只因早早知晓他所求,故而不免生出几分嗤之以鼻的心态来。
她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个说法,我今天若是不给呢?”
陆嵩桥冷声道:“那陆某人只好越俎代庖,教训一下少不更事的小辈了。”
梁瑾一急,拉了拉她的衣袖,“萧萧——”
与陆爷硬碰硬,可不是什么好下场,此人是连康夫人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物。
萧瑜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心,她既然深入虎穴,可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双方枪已上膛,箭在弦上,只听门外一声娇叱:
“统统给我住手!”
女人嫣红旗袍,长发尽挽,柳眉杏目,气质大方。
她对满屋剑拔弩张视而不见,径自走到了陆嵩桥面前,压抑着怒气道:
“陆嵩桥,你要我同你解释几遍,我和云天不过是姐弟之情!”
梁瑾愕然道:“师姐!”
来人正是梁瑾的师姐娄小舟。
陆嵩桥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道:“小舟,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我师弟怕不是要你叫手下装麻袋扔到黄浦江里了?你陆爷在上海滩大小也是个人物,做出这样的荒诞事来,传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陆嵩桥被她这样当众数落,面子上过不去,厉喝道:
“娄小舟,你不要恃宠而骄!”
“我恃哪门子宠?还不是有人上赶着逼我来骂他,心里还别提多得意了。”
“你——”
陆嵩桥变了脸色,忍不住将手中的把件狠狠掷在桌子上,黄花梨木的桌子登时被砸出了一个浅坑。
娄小舟却根本不怕他,冷笑一声,转身对梁瑾道:
“师弟,今日之事是师姐连累了你,你与二小姐先走吧,我改日再登门道歉。”
梁瑾犹疑,担心陆爷对她不利,却被萧瑜用力拉了一把,拽着出了门。
“走吧,接下来的事就和我们无关了。”
.
出了陆家花园,二人随即坐上了萧瑜的车,梁瑾犹自担心,频频回头看去。
“萧萧,难道师姐真的要嫁进陆家?是不是陆爷迫她?”
他始终不信娄小舟那样心高气傲之人会甘心做小,方才他们离开时依稀听见了屋内的争执声,唯恐师姐吃亏。
萧瑜轻声一笑:“你呀,就别多管闲事了,人家摆明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些年豪门高官的追求者众,娄小舟若真无意,以她的性子,是连好脸色也不会给,如何像这般明怨暗嗔,不疼不痒。而陆嵩桥色厉内荏,哪里是真动气,为了点闲言闲语就不顾身份的把梁瑾捉了去,显然也是极上心的。
“至于你师姐委不委屈,嫁不嫁,就不是你我管得了了。”
梁瑾轻叹了一口气,只道人各有命,也就不再提了。
“对了,你南京之事忙完了?”
“工期延后了,浴室德国进口的瓷砖最初设计是黄绿相间,聆姨做主改成蓝色,如今铺好之后,她又不满意花纹,只好全部敲碎重贴了。”
康雅聆眼界高,要求多,屋内样样精致,连抽水马桶都是从法国空运来的。自开工以来,设计方案几番变动,经费大大超支,监察院审计,舆论非议,已是多次停建,距离竣工简直遥遥无期。
萧瑜不冷不热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聆姨这几年,可谓愈加奢侈了。”
梁瑾下意识想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不禁心头一跳,急忙扯开了话题。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美国演出如何?”
“‘百老汇掌声如雷,东方戏大放异彩’你人还没回来,国内报道已是漫天飞了。”萧瑜笑了笑:“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也不枉你这几年来苦心孤诣。”
想要远渡重洋,在外国人面前演一场传统的东方戏剧,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早有西方评论家认为东方戏剧粗俗、虚伪,不堪大雅之堂,此行压力巨大,一不小心便会适得其反。
梁瑾身边除了周光伟夫妇和徐鹤教授,还有许多位出谋划策的智囊,他们精心筛选演出戏码,反复编排。为了迎合国外剧场的宽大舞台,又将所有服装、道具、布景都重新设计制作。而且为了不失风度,所有人都要学习西方社交礼仪,学习简单的英语。
最难的问题还是资金,赴美巡演花销巨大,梁瑾为此搭上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全部积蓄,加之七拼八揍,几番筹款,才勉强足够。这般倾尽全力,可谓豪赌一场。
所幸,他赌赢了。
作为首位赴美演出的中国戏曲大师,他此行本就备受瞩目,第一场在纽约百老汇演出那天高朋满座,中国驻美公使,以及政府内阁要员纷纷莅临。当晚他演的是一出《游园惊梦》,文化不通,语言不通,可世人对于美的感悟,对于艺术的欣赏却是相通的。
演出结束后,观众集体起立鼓掌,久久不愿散去,梁瑾卸妆完毕,穿着长袍马褂出来谢幕,震惊全场,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台上千娇百媚的美人却是个男儿郎。
那一夜,碧云天轰动纽约。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他终于做到了。
梁瑾低头不语,只轻轻笑了起来。
他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碧云天,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罢了。
“不过,幸好你是一月十日走的,倘若再晚几天,就不知道要耽搁什么时候去。”
梁瑾想起了这茬,脸色一变,急忙问道:“我在美国听说上海打仗了,你有没有事?”
他前脚刚下邮轮,后脚便在报纸上看到上海开战的消息,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马飞回去。虽然明知她多半无事,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幸而她及时发了越洋电报让他心安,不然美国此行必定功亏一篑。
前些年东北易帜,南京政府名义上统一全国,虽然后来又经历中原大战等一系列纷乱,但终究还是给人以和平安定就在将来的希冀。
然而去年九月沈阳城一声炮响,震碎了所有国人的美好憧憬。
不到一年时间,东三省接连沦陷落入敌手,放眼望去,长城以北,只剩下一个热河省了。
今年一月,上海又生变故,日本唆使僧侣向马玉山路中国三友实业社总厂的工人挑衅,双方互殴,以此为借口,挑起一二八事变,进攻上海。
十九路军英勇抗敌,战争持续了三个月,最后中方以极其屈辱的条件签下了停战协议。沈阳城一枪没放拱手让人,上海优势占尽最后还是投降了。
萧瑜意义不明的笑了笑:“我当时在南京,霍家在上海的工厂有几家受损,其他还好。”
达官显贵都住在租界中,自然没有大碍。可华界内死伤无数,被毁的房屋商铺数以万计,百姓流离失所。日军违犯国际公法,用达姆弹发动进攻,吴淞、江湾等大学相继遭受空袭,师生伤亡惨重。
想要摧毁一个国家,没有什么比摧毁这个国家的精英学子,更快速有效的法子了。
战后的上海,一片狼藉。
“算了,不说这些。”
梁瑾仍然心有余悸,却还是顺着她意,不提此事了。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萧瑜开车,他放松下来后,发现汽车开的方向越来越奇怪,既不是回小雅轩也不是旁的熟悉的地方。
“我们去哪里?”
“庐山,和聆姨一同避暑去。”
“怎么走这个方向,不是该去火车站?”
“坐聆姨的专机。”
梁瑾一愣,神情局促:“那,我......”
“她当然知道我们的关系。”萧瑜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去年为何费尽心思的让聆姨去南京大戏院看你的戏?”
如今在康家,小妹康雅聆已经彻底摆脱了大姐康雅惠的压制,在家中掌握了最高话语权。故而她自从跟在聆姨身边进出以后,康雅惠也就极少对她的所作所为置喙了。
康雅聆素来喜欢英俊貌美的年轻人,不出她所料,那次以后,康雅聆果然对云老板青睐有加,很是追捧。
“你放心,聆姨从小在西洋长大,对这些并不在意。你跟我去,就是同行的朋友罢了,平日里也不用露面,庐山风景优美,你只当是休息一段时日。”
梁瑾心中忐忑,终于还是勉强点头:“也好。”
萧瑜一笑,“那就坐稳了,时间来不及了,只等我们呢。”
她低眸看了一眼手表,状若无奈的叹气:“看来明早报纸又要铺天盖地谴责萧二小姐当街飙车了。”
话虽如此,可她手下却不停,油门一踩,汽车一骑绝尘,就这样飞速向机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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