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是被一盆刺骨的冷水给泼醒的,才睁开眼睛,便看见厨房的管事修女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声色俱厉:“小兔崽子!你倒是睡得舒服,水缸里的水谁来挑?”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过一睁眼,梦的内容就都忘光了。
现实的突然转换,让他有点恍惚,直到一阵寒冷袭来,那双黯淡的双眼才慢慢有了光芒。
近些日子,天气急速转凉,他这身补丁衣服也已经穿了好几个年头了 ,现在又被这一盆冰冷刺骨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可以说是真的凉到骨子缝里去了。
冰水渗透衣物紧贴在身上,那林不禁打了几个冷颤。
现在才是凌晨时间,天色还黑得浓稠,明显距离天亮还有着一段时间。
但是管事修女可不管这些,手指一指,便要那林赶紧起床,挑水砍柴去!
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今天是五越节,按规定是要在清晨沐浴洁身之后,才能开始做事的,也难怪会在这个时间把他叫起来了。
忍着一身寒冷,那林从发黑发臭的被子里站了起来,对管事修女讨好地笑了笑:“您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我这就去把水挑了。”
他天生一副笑脸,对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那双眼睛即使没在笑,都还是有着幅度的。
那林站了起来可以看到,他蜷缩躺着的这个地方很是狭窄潮湿。
这是从羊圈里隔出来的一个小空地,仅容一人躺着的地面铺着晒干的麦草,麦草上再放着一床黑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褥子,一张床就诞生了。
这里是他平常睡觉的地方。
修道院的主要经济来源是这些羊,而他平日里最主要的工作是照顾这些羊。
要说他虽然是以孤儿的身份待在修道院里,但沦落到和畜生同住的情况,也实在太惨了点。
不过当他露出面具后那一头耄耋老人才有的白发,以及诡异的双色眼瞳后,这两者说明了所有原因。
不少人都知道,十年前他被修道院收养时,即使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了,也还是笑着的。
所以大家都说他是怪胎。
所以那张笑脸也是掩藏在一张木头面具的后面。
面具厚重,将脸都遮去大半,只能堪堪看到他的眼睛。
修道院的人们虽然收养了他,但是却订下了不少规矩,第一条就是要求他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白发怪胎,异瞳怪物,这是那林自从懂事便常常听到的词语。
而那些人谈论起他时,大多都是一脸厌恶和不屑。
也是从记事开始,大家都叫他为不详之子。
这不详之子的帽子一旦扣上后,不仅让他刚出生起就被双亲遗弃,成了孤儿,还让他刚被遗弃,又被修道院的主人修女长扔到雪地里。
幸好发现他的小修女于心不忍,偷偷把他又捡回房间养着,不然他在那个雪夜就冻死了。
等到众人发现他的存在,并准备再次把他扔出去时,是小修女强行把他留了下来。
只是可怜那个被他视为母亲的小修女,在他五岁时,不幸感染鼠疫病死了。
所有人都说,她是被他克死的。
但总的来说,小修女总算把他留在了这里。
虽然住的地方是羊圈,吃的饭菜是剩饭,穿的衣服是烂布,并且还不准把脸上的面具脱下来,但好歹有个容身之处,比在外面冻死强多了。
光是这样,那林就已经很感激养母以及修道院的众人了。
管事修女厌恶地看了一眼那林混着杂草的白发,不悦道:“嘴上说得那么好听,要是天亮了还没烧好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看了一眼黑色还在慢慢晕染的天色,那林连连应是,和管事修女打了招呼后,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待那林走后,管事修女也准备回去睡觉了,毕竟这会离天亮还早着呢。
来到柴房,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害怕被管事女仆责骂,那林不敢点灯浪费灯油,只好凭着记忆摸黑走路。
跌跌撞撞地来到水缸旁,他刚准备拿起木桶去提水,伸出的手指却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林吓了一跳,因为他碰到的不是冷冰冰的木桶,而是一个毛茸茸的圆形物体……
那种触感,怎么摸怎么像是一颗脑袋……
而且这颗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冷得可怕……
在摸到这个脑袋的瞬间,那林的脑子跳出来许多恐怖的想法,最后这些想法都汇聚成了一个想法:不会是谁死在这里了吧?
大着胆子,那林转身去取了一点灯油。擦亮灯芯后,一个半靠在水缸旁的人影就显现在灯光中。
这人靠着水缸坐在地上,已经昏迷了过去。
他浑身是血,一身的鲜血淋漓像是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一样,脸上也被血迹糊得看不清长相。
将灯台再靠近了点后,那林发现,这人跟他差不多年龄,看样子也不过十岁。
只是他这一身鲜血实在是不寻常,尤其是小腹处的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腹腔内的红肉脏器都已经露出了不少,看样子十分瘆人。
这样重的伤势,也难怪会晕倒在这里了。
他都差点被吓晕了。
捂住还在砰砰直跳的心脏,那林看向这突然出现在修道院内的陌生人,有些不知所措。
等烧完足够所有人洗澡净身的热水后,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
因为他是不详之子,不准在白天这种人多眼杂的时间点出现,所以甚至来不及擦擦额头上落下的汗水,那林给刚起床正在打哈欠的管事修女说了一声后,又飞奔回羊圈了。
今天的羊圈内有点不同,平日里安静的绵羊们,不知为何都有些躁动不安,连食槽也不舔了,全都在羊圈里走来走去,不时发出几声恐惧的低叫声。
那林知道它们躁动的原因。
抱着从草场上拿来的干草,他走进最近的一个食槽,将干草均匀放进了食槽里。
原本因为他的靠近而退开的羊群们,在见到这新鲜的干草,慢慢地停止了低鸣,转而争先恐后地凑过来嚼食干草去了。
待所有食槽都放满干草后,那林拍干净手上的草屑,然后去将羊圈的木门关了起来。
放下门栓后,他转身来到自己睡觉的小窝。
那黢黑的被褥上,现在正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已然昏迷过去。
这就是羊群们躁动不安的原因了,平日里,只有在出笼的时候,羊群才会闻到血腥味。
一个羊圈里不止有小羊羔,还有去年的老羊。
老羊闻到血味,还以为是到出笼的日子了,所以开始焦躁起来,小羊羔受老羊影响,也全都躁动起来。
蹲下去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待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气息后,那林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松了松。
接着,他又急匆匆地跑进羊圈另一边的角落处,从堆放着的杂物中扒拉出一个脏兮兮的木头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放着的是一些用柊叶包裹的药膏,以及一捆捆干净的布条。这布条可以充当纱布使用。
为了不引起人注意,他特意把箱子表面弄得脏兮兮的,箱子内部却是擦拭得一尘不染,里面使用柊叶包裹好的药膏也都按大小顺序一一摆放整齐,完全是和羊圈格格不入的东西。
在这战争年代,药品是昂贵的东西。
那林穷的就剩身上这身烂衣服和地上那堆烂褥子,肯定是没有钱买药的。
不过这并不是他偷或者抢来的,而是他自己做的。
在孩子众多的修道院里,年龄小又不招人喜欢的他难免会被其它大孩子欺负,特别是在抚养他的小修女去世以后。
小孩下手不知道轻重,他也经常弄得一身伤,但是药品昂贵,怎么会给他这个不详之子使用呢。
没有办法,那林只好自己上山挖药草,回来再自己琢磨着方法炮制。
他天生对野外的一草一木很敏感。
布条也是他捡别人不要的衣服,回来裁剪洗净,再蒸煮几遍过后制成的。
虽然都是些简单的止血药和伤寒药,比如茜草根制成的止血药、冬青叶制成的烫伤膏,桔梗根磨粉后做出的消炎药。
但是有总比没有要强得多。
出去打了一盆热水,那林将少年扶坐了起来,先替他擦拭干净身上的血迹后,才开始上药包扎。
少年身上的伤口其实并不多,除去那些细碎的划伤,便是小腹处的伤口了。
包扎到最后,看着少年小腹出露出来的脏器,那林犯了难。
他不敢保证自己做的药能治好这么严重的伤口。
坐着冥想了一会儿,最后他咬咬牙,决定放手一博。
他不帮忙,这人会直接死,他帮忙了,指不定这人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呢。
反正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人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林洗干净了双手。
但是在他正准备将少年那些脏器推回去的时候,情况有了一点变化。
也许是因为别人碰到自己的肠子产生了不适,只见少年睫毛突然抖了一下,而后幽幽然睁开了双眼。
刚把肠子推回一半的那林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他觉察到一阵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视。
循着感觉,那林抬头一看,便和一双过于平静的漂亮眼睛撞在了一起。
刚才被少年身上的重伤吸引了目光,没怎么注意其它的东西。现在和他对视后,即使他带着一脸血迹,那林还是发现了一件事:这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少年和那林差不多年纪,不过长得可比那林好看多了,特别是那张极是眉清目秀的脸庞。
眉目如画,端正秀丽,这样的词语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
可惜少年始终是一脸面无表情,不过这据他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脸色,也倒别有一番气质。
这应该是那林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虽然好看这个词用在男的身上有点奇怪,但是在见到少年后,那林的脑子中就只剩下这个词了。
看着眼前如同天使一样不真实的美丽脸庞,那林有些呆了。
直到他又发现了一件事——
那双倾倒众生的眼睛,是一双属于血族的双眼。
红色的血瞳在昏暗的羊圈中,泛着一阵诡异的光芒,摄人心魄。
现在,这双血瞳,正直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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