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哎？”苏晓揉着自己黑色缎带般的长发，打量身上如焰般丝滑的礼服，伸出自己不同以往的纤长手指，“怎么一进入梦境就已经实体化了？”
“春大人，因为你上次梦境就已经实体化了呀。”春愿飞在空中说。
这样吗？苏晓心中嘀咕着，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与青草，身后忽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苏晓转过头，玻璃窗上映照出她明亮的眼眸。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苏晓忙低下身子，伏在窗外探头向内观望房间，一个穿明黄色礼裙的女孩踮着脚走了进来。
咦？这不是……不对，这到底是芝遥还是芝远？苏晓内心迷茫。
女孩四处张望，轻手打开房间里红木书桌的抽屉，手在抽屉里拨弄一番后，拿出一枚戒指戴在手上。她伸着戴戒指的手指，对着窗外的光晃了晃，嘴角勾笑，关好抽屉，轻步走出房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晓皱着眉头，蹑手蹑脚地绕过房间走到屋子前面，躲在一棵树后偷偷观察。
明黄色女孩站在人群中央，耀眼的阳光浮动在绸缎似的秀发上，随风清扬。
“芝遥，芝遥！”聚集于周围的人们都笑着呼喊她的名字，她眯上眼笑着回应，戴着戒指的手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像极了她缀满光芒的眼眸。
“芝远呢？”女孩轻声询问周围的人们。
每个人都笑着回答：“芝远？什么芝远？没有芝远啊！”谁也不记得芝远的存在，每一个人都欢笑着，却又肆意的孤独着。明黄色的女孩笑容逐渐萎缩，凝固，她怔怔地站在喧嚣的人群中，手微微握紧，建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隔开周围孤单的热闹。
“不，不要！不要忘记我！”女孩颤抖的心声在梦中彻响，空中飘散一层铺着一层染上阳光的落叶，人群骤然退去，突然的带着慌乱的荒凉充斥在洒满落叶的土地。她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苏晓挪动脚步从树后面走了出来，“那个……”苏晓轻声开口，看着流泪的女孩，又不知说什么好。
女孩看到苏晓的一瞬间，眼眸里的光闪了闪又沉寂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在这里？！”她满脸通红，蹙着眉头，眼泪决堤似的奔涌而出。
“我，我，我……”苏晓张了张嘴，呆呆地看着眼前失控的女孩。
“为什么你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女孩哭喊着，“我已经决定变成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苏晓心微微摇动，她缓慢地、缓慢地伸出右手，在沾到女孩发丝的瞬间产生一缕退意，僵直悬在空中，最终将掌心覆盖在哭泣的女孩头上，并轻轻揉了揉女孩的黑发。
“姐姐，姐姐，姐姐……”女孩的泪珠子连着流下来，她垂眸哭泣，“姐姐，我不是故意要代替你的，我不是。可是，他们为什么想留住的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姐姐，姐姐！你回来吧！”
“姐姐，你回来吧！你回来吧！”女孩哭喊着抱紧苏晓，把头埋进苏晓的身体里，声音颤抖，“为什么，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姐姐，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哭泣的颤抖的声音渐渐随风隐去，女孩的身体慢慢变淡，透明，最后跟着风像沙子一样飘散，天地碎裂成粒子漂浮在空中，柳絮一般，落进虚无的境界中。
又一个梦，醒了。
苏晓看着眼前变黑接近腐烂的树干，一片黑色的树叶遥遥地插在树枝上，颤动黑色的羽翼，迎着光与风静静地摇曳着。
5.
随风飘动的窗帘恍恍惚惚地晃动着细碎的光芒，眼泪顺着脸滑落至耳根，浸透白色的枕头。周芝远睁开双眼，遥望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眼泪不停地滑落，沉进虚空中。
昨天，我又梦见姐姐了。如果没有我，他们会更开心吧。
芝远的思绪拉扯着向前，这时，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坐在床边轻抚她的脸庞，“芝遥，你醒了？”
芝远看着失去光彩，面容憔悴的妈妈，眼神游离，她低声喃喃道：“我不是芝遥，我不是芝遥。”
这孩子，又说傻话了。妈妈心中悲恸，眼泪扑簌掉落。
就算我不存在，也没有人会为我伤心吧。芝远偏过头，不再注视泪流满面的妈妈，她的心微微浮动，随着阳光斑驳的阴影，我的存在，本就是多余的吧。
妈妈看着躺在床上，失去生气成为一具躯壳的芝远，内心啃噬着千万只蚂蚁，她轻叹一声，掩着泪水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芝远心想，偏头望着窗外，树影婆娑，绵软的身子像一片随风而逝的落叶，在空中摇摇晃晃，无人留意，又吹向远方去了。
6.
空中四处漂浮着脆弱的玻璃碎片，尖锐的边角在黑暗里兀自地闪烁着光芒。
“嘶——”一片碎片飘过，刺破苏晓的脸颊，血丝顺着伤痕流下，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春大人，春大人，没事吧！”春愿扑棱着翅膀，紧张地窜上窜下，“等等，我为你张开结界。”春愿趴在苏晓的头顶上，“咿咿呀呀”了一会星光般的薄膜从头顶倾泻而下，包裹整个身躯，漂浮在空中的碎片一碰到苏晓的身体便自觉的弹跳离开了。
“春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苏晓气恼地白了春愿一眼。
“因为，因为前几次都，都没用，所以，所以，我，我就忘了。”春愿委屈巴巴地说。
“不过，那个……”苏晓轻咳了一声，脸上浮上红晕，轻声说，“春愿，谢谢你。”
春大人对我说谢谢了！春大人对我说谢谢了！！春愿的心激动得有股热气直往外冒，它压低身子，头闷在苏晓的发丝中，细如蚊声回答道，“不，不用谢，春，春大人。”
苏晓伸长手揉了揉头顶上的春愿，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漆黑之地，说，“我们往前走吧。”
春愿用自己小小的身子照亮前方丁点大的空间周围萦绕浮于空中的玻璃碎片，一层盖过一层。
“这到底怎么回事？”苏晓在玻璃碎片筑成的迷阵中小心穿行，黑色的气息吞噬微弱的光芒，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无尽的悲伤与恐惧淹没。
“春，春大人，我，我害怕……”春愿颤颤巍巍地用翅膀环抱着身体趴在头顶上瑟瑟发抖。
“你不是引梦者吗？你……”苏晓憋住心里的哆嗦，强装镇定地伸出左手，“飞到我的手上吧，我护着你。”
“真，真的？”春愿打开翅膀飞速地落到苏晓的手上，苏晓手指微微弯曲，把春愿整个围住，并将手放置于胸前贴着，“这样就不怕了吧。”
“嗯。”春愿低声回应，隔着衣服传过来的温暖和快速的心跳声与它的光芒交接着，春愿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陷入舒心的港湾中。
“春大人，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大。”
“嗯，好。”苏晓看着它小小的身子散着微光，笑着回答：“我等你的那一天。”
“哼，那一天总会到来的！”春愿在手心里挥舞着翅膀，显得十分不甘心。
“嗯，好好好。”苏晓皱着眉头苦笑，望着前方纯粹诡秘的黑暗浸在其中的恐怖气息也因为彼此的打闹舒缓了不少，心也渐渐流淌在静谧的拂晓之中。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自己想成为的模样，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春大人！春愿注视着苏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脸庞，心里暗暗发誓。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浮现纵横交错、蜿蜒盘旋的黑色影子，苏晓按捺住自己想要逃离的冲动，绷住一根弦挪动脚步，靠近之时才发现原来是密密麻麻、缠绕包裹的树藤。轻浅的呼吸声从交缠的藤蔓中飘出来，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与诡异。
“是，是谁？”苏晓护着春愿透过指缝大的间隙向前窥探，春愿闪烁的光芒钻进细密的黑暗中，隐约地照亮树藤编织的网里。里面的人儿垂着头，乌黑的秀发耷拉在身前，白皙的脸蛋在闪烁的光芒中若隐若现。
“啊！啊！啊！竟然，竟然是芝远？！”苏晓看清里面人的轮廓，惊呼起来，“为，为什么？！”
“原来，这就是接近死亡的境地啊。”春愿透过苏晓的指缝向里瞄了一眼，心里怂怂地退缩，摩擦着自己不安的触角。
“什么？！”苏晓心猛的一沉，忙小声向里呼唤，“芝远，芝远，芝远……”
芝远感觉自己浸在一片黑暗的泥沼中，身上背负了沉重的枷锁，她伸出手，努力想要靠近向上的缥缈的荧光，可又禁不住地向下沉沦，沉沦……
这样消失了，也很好。她想。
这时，微弱的如光芒般的呼唤在耳边噪杂着，一串光点从无穷的黑暗中努力地钻进来，飞到她的面前。
你们，是在找我吗？她用手拨了拨飘荡的光点，四周逐渐喧嚣起来，你在等我吗？光芒在指尖跳跃着，似乎在邀请她，也似乎在逗弄她。
既是如此，我跟你走吧。
一道光芒闪过，芝远微弱地抬了抬眼皮，轻微□□着周围萦绕的一声，一声呼唤透过耳膜传到了她的心中。
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包裹她的藤蔓骤然消退，芝远的身体仿佛被吸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上。
“姐，姐姐？”芝远抬起眼眸，无光的瞳孔与黑暗交融，脸上弥漫着不谙世事的迷蒙，“为什么？”
“芝远？”苏晓蹲下身子，拉起芝远的手，轻声说，“芝远，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苏晓微笑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片透光的树叶抛向天空，暗与光缠绕着互相吞噬，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倾泻，如梦如幻，落入尘间。
“这是，这是哪里？”芝远脸色同黄昏般阴暗，眉毛挤在一起，冷冷地盯着苏晓。
“芝远，你喜欢那个娃娃吗？”一名年轻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在商店在的橱窗向里观望着，小女孩的眼睛紧紧地吸在商店里五彩的布娃娃身上。
“嗯嗯，喜欢。喜欢。”小女孩猛点头，小小的身子像乘着光一样散发着幸福的温暖。
“那是——妈妈？”芝远撑着身子遥望远处的两人，看着小小的自己沾着幸福的微光，心想，那个小女孩，真的是我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睛中不再有幸福的模样了？我的灵魂，究竟什么时候染上了黑暗的浑浊？
芝远心想着，身体颤巍巍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远远跟随他们，苏晓和春愿紧跟身后，生怕她迷失在这片不属于她的世界里。
我把芝远带到她妈妈的梦境中真的是对的吗？苏晓心想，看着眼前像提线木偶一样行动的芝远，内心略微慌神。
雪花纷纷扬扬飘洒着，毫不留情地鼓动飘摇的世界，人影逐渐泯灭在微弱的光芒与黑暗的雪幕中。
“芝远！芝远！”妈妈呼喊奔跑，混混沌沌，怒吼的风雪铺天盖地地回应她。
“芝远！芝远！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妈的声音在狂风里拉扯撕裂，奔涌袭来，最终归于平静。
雪洁白地躺在大地上，如沉睡的毫无生气的精灵，妈妈看着眼前压在雪地上静默的棺材，飘飘洒洒的雪融在漆黑的木板上，一片、一片切割早已鲜血淋漓的心。
“芝远，芝远，芝远……你在这里吗？你在这里吗？”妈妈轻轻抱住棺材眼泪像化了血一样流出来，散乱的头发上落满白雪，身上的雪花如同披了件泣血的外衣，寒冷彻骨。
“芝远，芝远，我的芝远……”
悲戚的话语在雪境里一遍一遍回响，击在人的心上，一次又一次。
“妈妈，妈妈，妈妈！”芝远再也忍不住，从树后奔跑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与雪花同体的妈妈，眼泪“扑簌扑簌”地掉落，砸在片片飘散的雪花里，“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是……芝遥？”妈妈抬起头，眼神空洞迷茫。
芝远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僵直地将手从妈妈身上放开，瞪大的眼睛流光婉转，一滴泪毫无感情地从眼眶里释放：“不，不是，我不是芝遥。”
“芝远？？”妈妈迷惘地看着芝远，又重复地说着，“芝远？”
“芝远？？”
雪慢慢飘洒，覆盖住曾经笼罩着她们的阴影，世界骤然一片空白，妈妈拉住芝远的手，沉寂地眼神慢慢扯回了光彩，“你，你是芝远吗？你是芝远吗？”
“太好了，你回来了。”妈妈一把用力抱住芝远，把头埋在对方的颈窝中，“太好了，太好了。”
雪花静静地，静静地落在妈妈的身上，渐渐裹住妈妈的身躯，刹那间化成星星点点，散落在芝远的衣服上，眷恋地环绕衣服，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妈，妈妈。”芝远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臂弯，眼泪藏不住地向外奔涌。
“芝远。”苏晓走到她身后轻声呼唤她。
“姐姐——”芝远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苏晓，如同融化的雪一般。
苏晓心中微动，伸出右手揉了揉芝远的头发：“芝远，我不是你的姐姐芝遥啊。”
“我是你啊，傻芝远。”
芝远注视着苏晓的微笑，那一刻，心中若有千万烟花绚烂绽放，如在盛夏黑夜里的轻声密语，温暖而明亮。
温柔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苏晓觉得身体一空，缓缓闭上了眼睛，直直朝地上倒去。
“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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