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后,我拖着冻饿几死的身体,终于走出了吃人不吐骸骨的莽莽冰原。饶是如此,还是多亏了重虞接济我的口粮,还有雪灵一路的指引,我才得以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北荒与中陆交界的戈壁上,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朔漠银沙骂了声“苍了个天”,然后一屁股坐坐在了地上。
“说好的,中陆世界绿野如织,鸟语花香呢?”我回头巴巴地望着那些雪灵,“朋友们,你们确定这路是对的?”
那些雪灵上下聚散了一会儿,发出一阵抖沙般的簌簌声,旋即每一只头上都蒸出了淡淡的雾气,它们萤火虫般的身影罩在雾气中,一会儿便看不清了。
“它们说,北荒边界太热了,它们的脑子都冒烟了,所以凭感觉带的路,反正已经走出了北荒就是。”重虞懒懒翻译道,一边甩动全身的毛,抖我一身细沙。
我紧了紧身上的雪狐氅,以免这塞北刮刀一般的寒风灌进我的衣领,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些“热得冒烟”的雪灵。
唉,终归也得体谅人家不是。
“得嘞,多谢诸位仗义相助。大家赶紧回去吧,脑子珍贵,别热化了,不合算。”重虞估摸着受不了这云山雾罩的场面,先我一步辞谢了那些雪灵,又转向我,“这小丫头有虞爷我看顾,周全得很。”
我睨那假老虎一眼,只见那些雪灵又簌簌摩挲着同他说了些什么,这假老虎不假思索一并应诺下来,倒是端得威风十足。
“它们交待你什么了?”
“没啥大事,就是祝你一路顺风。”重虞回过身来,“还有,它们说此地应当是中陆的西域之地,方圆两千里皆是戈壁黄沙。不过不打紧,只消穿过这两千里沙海,进入玉门关内大熙国土,那便是□□盛邦,衣食不愁啦。”
“两千里黄沙戈壁!”我跳了起来,“就这还不打紧?!你起开,我得去把那些雪灵喊回来,咱换一条近一点的路。”
然而我甫一起身,便感到眼前一阵晕眩,扶着大石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解。
“对哦,你现在虚成这样,穿越沙漠估计是够呛。”重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抛给我一个深及灵魂的问题,“所以,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问你啊!方才口气吞天大包大揽,也不知道拦住人家,现在可好,雪灵也不见了,我俩也完蛋了。”
重虞陷入了绝望,开始抓他那只毛乎乎的脑袋。
“你说……”他凑过来,“北荒冰原有雪灵,那这黄沙戈壁是不是也会有沙子灵,石头灵什么的,不然咱问问?”
“有个锤子灵啊!”我敲他脑袋,“北荒虽然封冻,但到底是上古之时的众神乐土,冰川之下灵脉无数,这才蕴生精怪。可你看看这个地方,根本就是地脉梢末之地,还有灵呢,有鬼差不多啊……”
重虞直嫌弃晦气,两只前爪在空中一通乱抓,粗暴地想要将我的手挠开,然而不断后退的身子却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约一人长度,坚硬冰冷,月亮银色的光仿佛融入了它漆黑的表面,是以先前我们谁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当它是这戈壁上众多巨石中的一块。
然而就是这庞然巨物,被重虞这小小的身子轻轻一撞,竟然晃了一晃。
“妈耶有鬼!”重虞飞一般窜到了我的身后。
我吞了吞口水,见它东西略微摇晃之后便再无动静,便壮着胆子,伸出一只手指戳了它一下。
而它也彻底失去了平衡,向后翻倒,露出正面,竟是一只通身漆黑的巨鸟。只是也不知死去了多久,几成顽石。
“般……般冒鸟?”重虞的脑袋从我肩上探了出来。
“你识得?”
“啊,接触过。不是什么厉害的妖鸟,只不过以死人留于世间执念为食,白日里会变化成类人的模样,伪装在树上睡觉,入夜了又变回鸟身四处觅食,是一种低等的妖兽,听凭本能活着罢了。”
“以人执念为食?”我来了精神,一把将重虞捉了下来,“那这鸟死在这里,又长得如此巨大,岂非说明——”
我俩眼里冒光,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这附近必有人居!”
“妙啊,赶紧走!”重虞目光炯炯,也顾不得计较我又拎了他的后颈,开心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然而下一瞬,我俩便又不约而同地僵住了。脚下的沙土轻轻扬起,头顶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以变为极深的蔚蓝,而东方,那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上,渐渐泛起一道珠白。
我们呆呆地看着,全然忘记了时间。直到蓦然一瞬,极东之地辉光万丈,恢弘的曙光绚丽灼目,仿佛浩瀚天地霍地揭去了黑白的幕布,呈现出我几乎都已快忘记的丰富色彩——戈壁是铁锈一般的红色,沙海则是锦缎一般的金黄,满天霞云如泼翻的颜料,似要洇透眼帘,染进人的心里。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隆冬之时的黎明。
重虞也看得呆了,但他的神色更沉,仿佛跌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钟寻,”他用爪子推推我,“这么一看……我好像是来过这个地方的。喏,你看前面那三座并立山峰,那便是三危山,翻过山去,阳面是一座羌芜人建起的城市,名唤‘库勒’,意为‘家园’。”
“真的哦?”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不出来你们神兽白虎一族竟然懂这么多人间地理啊,不过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那还不是因为你是熙朝人,三危在你老家门外。”重虞吸吸鼻子,懒懒道,“不过,我说另外一个名字你就记起来了——敦煌。”
关于敦煌,我倒是听师父说过,只依稀记得那是中陆西域一处往通茶马商贸,自古以来繁华传奇的地方。可直到我沿着古道缓缓而行,亲眼所见万佛千窟,飞天壁彩,方才惊觉纸上得来终是浅薄,原来帝行城竟是如此渺小,大千世界如此传奇震撼。
不过,当我和重虞好不容易哼哧哼哧地翻过三危山,来到他所记忆的库勒城城址,却只见到了半掩在风沙中的断壁残垣,以及鬼手一般,倔强伸出地表的黑死胡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废城之外不远尚有一家客栈,栈门前高高挂着一张驿旗,被塞北的风撕来扯去,也有些残破了。
“库勒城?这年头还有谁问库勒城?”
老板揣着酒囊子,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是个胡人,本就生得高鼻深目,眼睛藏在眼窝的阴影里,打量起人来便显得格外凶悍。不过好在他旁边的老板娘却是熙人,生得眉清目秀,娇柔温和,估计见我一脸傻相,忙上来打圆场道:
“哎呀老爷,小姑娘年纪轻轻,不晓得这些军国大事也无甚稀奇嘛。小姑娘啊,这库勒城呢,早在三年之前就被熙国军队一把火烧了,连带着建起这座城的羌芜人也被屠了干净,是以这几年西域许多小国都对熙国颇有龃龉,往后你可别随意在西域打听库勒城的事啦。”
我瞥向重虞,而他则戚戚然转向了别处。
“竟是如此……抱歉,在下确实毫不知情。”
“无妨无妨,看姑娘相貌,想必也是熙人吧?你看西天阴沉,想必近日沙漠里要刮大风沙,姑娘不若在小店歇几日再走,也好备齐食物干粮?”老板娘热络道,过来搀我的手,可我却觉得她手心冰凉。
她一路送我们入客房,稍后又送来金线麻饼和奶酒,甚至为重虞都细心地备了一碗羊酥酪。可就在我摸遍全身想找些打赏的银钱时,她却只是嫣然一笑,翩然退下了。
“呜哇,这老板娘可真是个妙人!”重虞一边埋头喝他的羊酥酪,整只脑袋都快埋进了碗里,一边吐着奶泡说道,“画里的飞天舞女都没她慈祥,你说呢?”
“白送你羊酥酪吃,能不慈祥么?”我解下身上的雪狐氅,随意扔在炕上,抱着昭旸灯座和衣躺了上去,“我睡会儿,你盯着点儿。”
“盯着啥?”
但我没能回答重虞的话,连日的奔波疲惫,无数次的生死挣扎,在我躺倒下来的那一瞬尽数融化,合上眼皮的一瞬间,便再不知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了。
我的意识在一片昏暗的水底漂浮着,好像被水流冲得很远,又好像只是停在原地不动。待这浑浊的潮水退去,我在迷糊中看见了在月光之下,如紫色烟岚一般蔓延开来的群山。
空山寂寂,落雪眠松。我看见一个女人,她腰身清癯,肤色莹白,身穿一身青裾道袍,乌缎一般的长发用一支道簪束着,独自一人懒懒卧在松下。
半晌,我看见自己的手拿起一只鹤颈铜樽,醉眼朦胧地看向高天之中的如镜明月。这时我终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原来适才一瞬飘忽所看见的“这个女人”,便是我自己。
我将铜樽高高举起,对着青天皓月,碰了个杯。
“□□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唱道。与天饮过,才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便一直立在料峭崖边,恍若随时都会被山巅的风吹散了。
那人周身沐在皎皎月华中,面向着我,轮廓折射出一轮璀璨光晕。
我支起身子,对来人起了兴趣。
“哟,又是你。”酒樽落地,咕噜噜撞上了一方山石,“也好,来陪我喝酒?”
他闻言,向我走来,足底踩过松针积雪,脚步扑簌动听,只是他的脸,我却始终也看不清。
“小师姑,你又贪酒。”他在我面前站定,一派少年老成的腔调,声音却依旧是稚嫩的,“妙梵师叔为人最是遵纪重法,若他知道了,又要找你吵——”
“那你到底陪不陪我喝嘛?”
“……陪。”
少年掀动袍裾,在我身旁席地而坐。虽坐得端正矜持,双目却始终不自在地平视前方,僵直地像尊木头。
我忽然玩心大起,身子缓缓倾向他,和着酒香的温醇鼻息扑在他的面上,少年的呼吸立时便乱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嚅嚅道。
“我俗姓风,名淳安。”
“啧,不是问你的俗家姓名,是问你的道名啦。”
他眼里的光一暗,但仍乖乖答道:“凌安。”
“噢!想起来了。”我拊掌,“抱歉呀,总是忘记你。但这届凌字辈的子弟,委实是太多了些。”
我故作慵懒,故意向他肩头轻轻一靠。谁知少年却惊鸟一般蹿了起来,大喘着气,仿佛隔着那一层晶莹若玉的皮肤,都能听见他经脉中血流奔撞的轰鸣。
“哈哈哈哈,你怎地吓成这样,莫非还怕我轻薄了你不成?”
“小,小师姑!”少年又羞又恼,咬着嘴唇。
“你若觉得不适,推开我不就好了?似你这般撒腿便跑,别人指不一定真以为我将你怎么样了呢。”
我本是逗他,想看他气得拂袖而去的样子。谁知他听完,呼吸却渐渐平静了下来,既不再恼,也不躲了。
他面向我,逆光而立,身后是碧海青云,万古长空。
“小师姑,我不会推开你的。这辈子,都不会。”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