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和黎洋到了医院门口的时候，邵一看见了邵仲仁。
他的穿着依旧一丝不苟，看上去文质彬彬，不过邵一知道，这个人一副正经的皮囊下包藏了多少祸心。
他以前来新海，只要和邵仲仁遇上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而此时此刻在医院门口，不好的预感一瞬间就席卷了他。
邵仲仁进去了？见到他妈了吗？
手机很安静，医生或者余阿姨都没有打电话，说明邵云现在的情绪应该没有失控。
邵仲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从台阶上走下来，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邵一。
狗嘴里依旧还是吐不出象牙。
“邵一，又来陪你妈妈过年啊？”他整了整袖子，瞥了邵一一眼，“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赶紧去赚钱，可别忘了还有一大笔债……你妈妈的病陪再多也没用，这种病……嗤，好不了。”
邵一漠然地注视他。
他不想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如果不是在医院门口，他还赶着去看邵云，如果黎洋不在这里。他保证让邵仲仁下一秒就笑不出来。
黎洋的手早就从邵一口袋里拿出来了，他听眼前这个中年男人阴阳怪气的语气，很有点不爽。
估计这就是邵一说的那个“债主”，那个所谓的脑残舅舅。
他扯了下邵一的衣服，低声：“一哥。”
邵一现在眼神冷得掉冰渣，估计是忍着没动手。
黎洋拉着邵一往前走，经过邵仲仁旁边的时候，黎洋跟赶毛蛋似的摆了摆手。
“让让，挡道了。”
邵仲仁眼神一瞬间有些凶狠，他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嘴角慢慢扯出一个讥诮的笑。
但他很快又收起了自己不屑的神情，恢复成原来的一脸平和。
他去了地下车库，坐上了车，却没急着走。
他肯定不需要多长时间，邵一就要来找他。
等邵云消化完他说的那些事情，估计……又要折腾了吧。
邵仲仁一张脸笑得很愉悦。
邵一和黎洋匆匆上了楼，到了邵云的病房门口，看见一切和往日并无不同。
没有医生护士等着给邵云注射镇定剂，更没有绑人用的绳子。走廊上很安静。
病房里也很安静。
邵云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邵一看到平静的邵云，稍微安心了点。
“妈。”
邵云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呆呆地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邵一皱了下眉，一般邵云听见他的声音，都会立刻反应过来。
他慢慢走过去，“妈？是我。”
黎洋拧眉看着邵云的背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邵云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邵一走到她身边，她才像是终于知道有人来了一样。
她回了下头，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几乎是无波无澜，但更加的……没有生气。
她就那样平静地看了一眼邵一，又侧眸看了一眼黎洋，然后就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窗外不知什么地方的风景出神。
邵一蹲在她面前，握住她一只手，“妈……我是一一，你还认识我吗？”
黎洋听见邵一的话心里咯噔一下。
邵阿姨的情况……真的不对了。
他几乎是有些紧张地看着邵云，想看她是什么反应。
邵云再次将视线投向邵一。
邵一温和地注视着她，“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邵一。”他指了指黎洋，“你看，你总是心心念念的小朋友，他也来了。他叫黎洋，你还记不记得？”
邵云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了一阵，又看了一会儿黎洋，最后把头又转了回去。
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却冷漠得仿佛在她面前的真的只是两个陌生人。
邵一呼了口气，有些疲惫。
他宁愿邵云发一次疯，疯过之后睡一觉，也就好了。可现在这幅模样，将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模样，邵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束手无策的情况，他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黎洋也小心翼翼蹲下身，学着邵一的语气和邵云打了个招呼：“阿姨，我是黎洋。我们来和您一起过年了。”
邵云听到他的话，居然有了点反应。
她重复了一遍：“过年……”
黎洋有些惊喜，他和邵一对视一眼，继续说：“对啊，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邵云突然掉了一滴泪。
黎洋怔住，邵一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握着邵云的手更紧了。
“妈……”
邵云此时此刻像是已经完全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了，她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侧留下来，口中喃喃：“过年了，文清，今天是三十，你回来吃饭吧。”
“我煮了饺子，你最喜欢的馅，煮了很多……怕是要吃不完了。”
“工作那么累，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呢？我就让你那么不愿意瞧见么……”
“爸……他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吧，我喜欢他就够了。”
“爸，我怎么没见过我妈妈？”
邵云声音很低，好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或者说给心里的人听。
她的眼泪也不知究竟是否是有意识的哭泣，或者只是生理反应。
邵一嗓子有些哑：“妈，你醒醒……”他张开手臂抱住了邵云。
黎洋看着这样的邵云，有些不好受。
上一次他来，邵云笑得无忧无虑，现在却是满脸泪水。
整个病房的空气好像都变得安静而悲伤。
邵云还是闭着眼，她突然抽泣了一声，语气惶急：“我没病啊，我没病……”
邵一连忙安抚：“你没有病，你没病。”
邵云睁开眼，眼中满是惊慌失措，“别！别绑我……”
但她下一秒又堕入悲伤：“文清，为什么你和别的女人待在一起也不愿意来看看我？他们天天绑着我，我好难受啊……”
“妈！”邵一声音大了点，“谁跟你说了什么？那些都是假的！”
邵云还是怔然：“……假的？”
她又哭又笑：“假的，假的啊！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他恨死我了，要不是我，他就能和那个女人结婚，我知道，我都知道……”
邵一将她紧紧箍在自己怀中，怕她伤到自己。
邵云的指尖抓着邵一的胳膊，松开就是一道红痕。
黎洋皱眉：“一哥……”
“我知道是假的！不要你提醒我！”邵云使劲想推开邵一，推不动就一口咬住邵一的手背。
“一哥！”黎洋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又生生止住。
邵一却动也不动，他给了黎洋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事，去喊医生。”
黎洋抿了抿唇，转身跑出病房。
他不知道医生该去哪里找，但他知道邵一其实就是想让他离开那个房间。
他不了解精神病人的情绪起伏，但这也确确实实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
从他们进医院，或者更早之前，邵云就发病了。她只是很平静，平静到连邵一都不认识了。
可接下来呢？如果邵一安抚不了他妈，那会更加的失控吗？
他经过很多个房间，玻璃窗里的那些病人，有的在唱歌跳舞，有的在自言自语，有的或坐或站，双目空洞无神，也有的被绑在床上，眼睛发红，头发凌乱，拼命地挣扎。
每看到一个这样的病人，黎洋就觉得更沉重了些。
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很痛苦。
有的人失控时痛苦，有的人清醒时痛苦。
他只是多走了几步，多看了几个病人，就觉得满心压抑。那么，邵一呢？
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抓着一个木勺，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张大嘴，像是要塞进自己的喉管一般。
黎洋无意瞥见，瞳孔微缩，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抢那个木勺。
“喂——！”
但那个男人力气很大，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只是执着地要把木勺放进自己的口中。
外面匆匆来了几个医生和护士，“他又发病了，快按住！”
有医生来，黎洋才退到一边。
男人依旧拼命地要将木勺往自己喉咙里塞，旁边的护士则是往外抢。几个医生按着给他注射了镇定剂，那个男人才逐渐安静下来。
那个木勺掉在地上，沾了灰。
黎洋走过去把它捡起来，看见了木勺柄有一列楷体小字。
赠吾爱，愿平安——妻留。
黎洋沉默地将木勺放在了男人旁边的柜子上。
一个医生随手将木勺拿走，放进了大褂口袋里，抱怨道：“上次不是拿走了？怎么又被他拿到了。”
黎洋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起一句话。
人们看到疯子，只说那是个疯子，却没有人会想他为什么变成疯子。
等那几个医生忙完，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黎洋。
“你是？”
“我是病人家属，402邵女士现在情绪失控，状况很不好。”
医生跟着黎洋往回走，到病房门口，黎洋却站住了。
他听到了里面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邵云的尖叫。
他靠在墙上，有些失神。
这么多年来，邵一就是一直如此，经历着这样的事情吗。
心里的情绪太复杂了，黎洋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一点。
等那些医生又匆匆走出来，病房里也安静了，黎洋还是觉得思维有些沌，明明小线头很多，就是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推开门走进去，看见似乎睡着的邵云。
此时此刻，她才是真正的平静。
邵一坐在床边，手捂着脸，一语不发。
黎洋轻轻喊了一声：“一哥。”
邵一嗯了一声，就也没了下文。
黎洋走过去，碰了碰他的手，“你……没事吧？”
邵一声音还有些沙哑，“……我没事，别担心。”
“……嗯。”
邵一拉过他一只手，紧紧握住。
过了好半晌，邵一才开口，“你呢？没事吧？”
“嗯？”黎洋不解，“我没事啊。”
邵一叹了口气，揉了揉脸，然后站起身，抱了抱黎洋。
“怕吓到你了。”
黎洋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默然。
是有点吓到了吧。
不过也没多大问题。
邵一的手机铃声这时候突兀的响了起来。
邵一看到没有备注的来电显示，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黎洋都有点紧张了，“又怎么了？”
“没事，”邵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去处理一些事。你在这儿等我，帮我看着我妈。”
黎洋抓着他袖子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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