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南璇住在东侧，三个哥哥住在西侧，乐萤被安排住在了后院最东，由南璇的屋子将她和三个哥哥隔开。
南璇倒也很能理解这种安排，毕竟那是三头又蠢又坏又好色的牲口。
早年张老将军四处征战，一家人聚少离多，身为大夫人、与张家门当户对的沈清皓多年无所出，倒是贱籍出身的妾，每次将军一回来，都能怀上一个。
所以南璇一直也很好奇，这三个“哥哥”里到底有几个真是父亲的种。
不过，即便连生了三个儿子，张老将军当年依然没有立刻让这个妾做大。
那时沈家比张家位高权重，沈清皓本就是下嫁，又因为自小便学习如何持家，嫁过来后整个张家上下被管得服服帖帖，她说一，张将军本人都不敢说二。
张将军在外头有了相好，想纳妾，在沈清皓房门口跪了一夜，沈清皓只一句话：“你且跪着，跪废了腿，我们沈家养你。”
不久，这个贱籍的妾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大着肚子、冒着大雪在张府外跪求入府，父老乡亲里里外外围着看热闹。沈清皓从屋里出来，端庄貌美，派头比皇后还足：“各位乡亲父老，今日一事，妾有三过。身为张家女眷，未能劝导丈夫，悬崖勒马，此为一过；身为沈家千金，与娼伶共侍一夫，有辱门楣，此为二过；身为将军夫人，未能严正家风，出了这般闹剧，扰诸位乡亲安宁，此为三过。故虽万般不愿，但为不扰苓州清净，不扰拙夫即将征战，今日将这人收入府中，日后必定严加管教。”
贱籍忽觉事情并不简单，她没想到原来张家老爷就要离家打仗了，那她入了府岂不是只有受欺负的份儿？可如今骑虎难下，只好哭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贱妾只愿能将这孩子生下来，待孩子出世，贱妾一定滚得远远的，不碍您的眼……”
但说实话，沈清皓是真没心思跟她玩什么心眼，当着乡亲们的面，说话也直接得很：“你滚了，孩子谁养？想让我帮个娼||妓养孩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那日盛景被苓州百姓津津乐道，对比之下，真让人知道了什么叫天上云，什么叫脚下泥。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成了“正室范儿”的教科书，当时在场的人与旁人提起这事时，恨不能把沈清皓当日的仪态、语气都演出来给人看，学得比说书还活灵活现：“哼，想让我帮个娼||妓养孩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就连沈清皓回沈家省亲，沈家家宴上也是人人夸赞——没让那贱人跪死在门口，这是识大体；言语里极尽贬低不留情面，这是名门气节。
沈清皓端酒敬家中长辈，谦逊道：“哪里哪里，也没有这么厉害啦。”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而那贱籍的妾从此便活在了苓州人津津乐道的笑话里，再也没能出府半步，被关在后院度过了府中人人可欺的许多年。
沈清皓从未去后院看过她，她也不被允许从后院出来碍大夫人的眼，能有口饭吃全然是看在小少爷的面子上。只有老爷征战回来时会回来看看她，而老爷每次离开她房中，她的肚子就会又大起来，十月后就又会生下一个小少爷。
“具体是怎么回事，这便说不清了，就连元帝本人也是听家中老仆说起才知道的这些事儿，我就更加不会知道了，”卓耀耸耸肩，“若按这么算起来，那贱籍的妾在府上的那些年里，张老将军也只去看了她两回。但其实单是苓州众人皆知的凯旋回乡，都不止两回了，很多时候张老将军其实已经回府，忘了去看他们母子罢了。”
后来的事儿，便不是这么愉快的了。
但是这种不愉快，与张将军，与贱籍的妾都无关。
三少爷出生后，贱籍的妾再次与张将军哭诉，求张将军救救自己和孩子。张将军看这母子四人着实可怜，但他也没什么法子——他原以为自己给了这女子名分，就应当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但没想到即便让这女子做了名正言顺的妾，下人们却仍是欺她。
那还能如何，难道还能休了沈清皓，让她做大？张将军又不傻。
他虽从未爱过沈清皓，但他不想让张府变得一团糟，更不想失了沈家的支持。
“哈哈哈，巧了吗这不是，”当年跟南璇讲这段往事的老仆大笑着又干了一碗酒，“咱们清皓夫人也从未爱过他！”
南璇忙给她把酒再满上：“您接着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天，沈清皓想要个孩子了。
她原就是为了张、沈两家联姻而嫁了张家，所以她从未在乎自己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战场也不在张府，而在乎于如何将两家的双赢做到极致。
自打贱籍的妾入了门，沈清皓也不再让张将军碰她。她乐得不伺候这个所谓的老爷，每日里打点张家上下、与官眷往来交际、辅助沈家扶摇直上，乐在其中。
但她毕竟也是女子，年纪到了，渐渐也觉得孩子可爱了。
可想想那贱籍的妾生的三个蠢如猪狗的孩子，沈清皓有些担心跟她这夫君生的孩子会不会脑子不太好使。
但她也没得选，她既然不屑于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也就只能与张将军同了房，同时不忘安慰自己——毕竟她这夫君战功赫赫，以后孩子能习武也是好的。
此时张将军也年纪不小，玩腻了，隐约有些想安定下来。恰逢沈清皓愿意与他同房，让他喜出望外，以为夫人已原谅自己，忙赌咒发誓以后好好过日子，绝不再拈花惹草。
沈清皓忙道：“不不不不，大可不必。”
然后，她就怀上了南璇。
十月后，南璇出世，是个女孩。
张将军无暇顾及孩子，只忙上前安慰沈清皓道：“无妨，夫人，我们来日方长，下次一定能得个男孩。”
沈清皓刚生产完身子正虚，一心只想看孩子，也没工夫理会他，只唤下人道：“快快快，老爷疯病又犯了，快扶老爷回房去。”
当年南璇听完这段，只觉得头痛得想打人，倒不是因为父亲说的话，比这再难听的父亲都对她说过。
她只是觉得好难过，自己竟真是这个老废物的亲生女儿。
再往后的事，不用老仆说，南璇也早就知道了。
焦桀登基后，朝中风云变幻，数人诛族。沈家虽不在诛族之列，但也牵扯其中，沈清皓父兄皆车裂而亡。因沈家之大业，沈清皓也全程参与其中，所以她最清楚父兄是含冤被害。
事发后不久，沈清皓撇下年幼的张南璇，自缢而终。
“四姑娘，您不必怨怪清皓夫人心狠或是糊涂，她并非不疼你，也并非一时气愤。她是病了。”老仆不再喝酒，只慈爱地看着南璇，“在她眼里，沈家比张家重得多，父兄那般死法，她承受不住。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与人说话。她对我说，有一层壳裹着她，有时她看不见人，有时她听不见声音，甚至有时她喘不了气。有一回清醒时，她让我看好姑娘，时刻看好，生怕自己那根弦断了，会做出伤害姑娘的事儿。”
南璇沉默着，说不出话。
“四姑娘，清皓夫人是解脱了，她太痛苦了。但她把最后能挤出来的那点爱都给了您。”老仆笑着，眼中有浑浊的眼泪在打转，“她最后总说胡话。她说您一个人在这么大的院子里没法活，要带您一起走。但她又说她的女儿，绝不会是泛泛之辈，不论如何摸爬滚打，都必定活得下去。她还说她不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她怕她被恨意蒙蔽，会利用您去复仇。她说让我们看着办，您日后若头脑好，就让您读书，若头脑不好便罢了，习武也行，总之不能让您平庸一生。”
老仆摸着南璇的脸，给她擦眼泪：“其实我们哪做得这个主。还是四姑娘自己争气，挨多少打骂都拦不住您爱往军营跑，习得了这一身武艺，又看得进去好些难懂的书哦。”
确实，南璇之所以能从小在军营厮混，也正是因为除了父亲根本没人拦她。下人们得了清皓所托，本就希望她多多修习，成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贱籍的妾终于做成了大夫人，巴不得南璇多出点错，不讨老爷喜欢。
这不巧了嘛，南璇和清皓一样，可是从未想过要得张老将军欢心呢。
别耽误我练功，别耽误我看书，别耽误我回军营和弟兄们插科打诨，其他的爱咋咋地。
南璇一直是这么活着的。
她倒也不是没想过为沈家报仇，但关键沈清皓也没说过到底是谁陷害的沈家，所以南璇并没有报仇的路子。看来她这个娘也是真想让她为自己而活，别管这些恩恩怨怨。
自打沈清皓死后，家中没了母老虎，张将军又陆陆续续纳了几个妾，贱籍的大夫人成日里忙于和几个小妾勾心斗角，再没多余的心思去搭理南璇这个不受宠的女儿。却不防那灰头土脸的小丫头竟闷不吭声地练了一身肌肉疙瘩出来，眨眼间就长了八尺高个儿，连男人看了都要抖三抖。
小时南璇知道大夫人不喜欢自己，远远见了她就跑，惹不起躲得起。如今不管是见了大夫人还是三个哥哥，从来都是正面迎着走，谁跟她不好好说话，她就用拳头跟他好好说说话。
所以，当她看见大夫人进了隔壁乐萤房中后，她是真想冲进去护着乐萤的——只要她出手一回，大夫人再想欺负乐萤就总要顾虑三分。
而且父亲这次纳的这个妾有些过于年轻貌美了，大夫人不知有多少阴招要使在她身上，她那般娇弱，定是受不住的。
然而，在南璇杀进去之前，这二人便好姐妹一般哭诉、搀扶着走了出来。
南璇真想不通，怎么有人连哭都这么好看。
她就这么看着乐萤哭泣，看着乐萤款款欠身送走大夫人。
看着她俏皮地拍拍手，又一回头变出一脸嫌恶；看着她忽然发现了窗后偷看的自己，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乐萤一笑，百媚千娇。
南璇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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