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当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邸。
但江南水乡的建筑,总归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温柔。
院中水光潋滟,以青石台铺出小路,供人行走。
前厅多用雕花镂空木,从厅中便看得见风景全貌。
绿绿的蕉叶,绿绿的青苔,绿绿的远山。
温暖,潮湿,养人。
这静谧的宅邸中,却有人正跪在地上,被砚台砸破了额角。
那施||暴之人吼道:“你一介女流,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就你方才那番话,咱家就够被株连九族了!”
跪地之人身着男式武服,肤色偏黑,长发高高束起垂在身后,开口确实是女子声调:“父亲,您是卫民将军,如今暴||虐之下,百姓已经快没有活路了。”
“我是陛下封的将军!你究竟跟我,跟你三个哥哥,跟咱们张家有什么仇!”头发花白的张老将军看着四下里还有什么可以砸的,未果,只吼道:“你到底懂什么?你以为这么大的家业我是容易的吗?你住的屋子,伺候你的下人,你吃的饭,哪个不是陛下给你的!”
“孩儿不稀罕。”女子定定道。
张老将军被气得气血上涌,头痛难忍,只一脚踢在女儿肩上,吼道:“滚!”
女子被踢得歪了歪身子,而后一叩首,起身离去。
父亲还是不同意起兵。
“该怎么跟弟兄们交代呢……”张南璇觉得头疼。
焦桀暴||虐,烧粮田,屠村落,反庆已是大势所趋。
军中有但凡有点血性的,都巴不得立刻北上打去。但偏偏张家的男人是一群软骨头。
倒是这个名唤南璇的女儿,自幼习武,穿梭军营,为人洒脱。能与军中士兵打成一片,又心怀大义,一心想着救万民于水火。
这也不是南璇第一次试图说服父亲,可她自小便不受宠,弟兄们想让她去说服将军,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从踏进前厅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今儿是来挨打的。
“哎呦,烦死了!”她胡乱抓了两把头发。
这时背后有人道:“咱们四姑娘干嘛呢,注意点仪态。”
“傻刀,我跟你说……”南璇叫着来人的外号一转身,却见身后并不止傻刀一人,在他身后还站了个姑娘。
肤如凝脂,眼若星辰,玉指青葱:“花旦乐萤,问四姑娘安好。”
南璇愣住了,这女子太美了——这种美甚至不止在乎皮相,更在乎那眼里勾人的水光,在乎那嘴角一抹似笑非笑。
似乎有着数不清古灵精怪的鬼点子一般。
那一瞬间,傻刀似乎消失了,只她二人立于此处。
融入小桥流水的张家府邸。
融入苓州的绿水青山。
尹人醒了。
他自小便听卓耀讲过元帝和外婆的故事,许是来到苓州后更能感受这水乡的风土人情吧,这几日竟频频做这些半真半假的梦。
尹人扶着床沿坐起来,胸口的伤口虽浅,但也还是隐隐有些痛。
这是他在苓州烟水楼的第四天,日子过得倒像是在慕金楼一般。
好吃好喝,万事有人伺候。
虽然有时他也并不想要这种伺候。
比如此时,门外的人听了尹人起身的动静,便娇滴滴道:“周公子可是醒了?卿卿来伺候公子洗漱吧。”
尹人靠着枕头坐了一会,终于开口道:“进来。”
卿卿端着盆子进来,衣妆俗艳,香气刺鼻。
“周公子,”女子放下水盆,向尹人伸过手来,口中甜腻腻道,“奴家伺候您……”
尹人却在她碰到自己之前躲了一下,嘴上不客气道:“盆留下,人滚。”
卿卿僵住,不太知道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对了,但还是硬把脸上尴尬的表情换掉,重又笑开:“周公子,奴家笨,不懂您的规矩,求公子教教嘛,您可别嫌弃奴家……”
在尹人真正开始发火之前,卓耀及时地走了进来,叫住那花名卿卿的女子:“卿卿,没听见公子说话吗?”
卿卿见老板娘进来,忙欠一欠身子,飞快地出了门去。
房中只剩下卓耀和尹人母子二人。
卓耀说:“昨夜有消息说,集沙岸义军被朝廷突袭,已经被打得四散而去了。我见你房中灯熄了,便没来扰你。”
尹人依旧靠坐着,闭目养神:“意料之中。经那夜事变,多少人看到了孟广毅想逼死我的嘴脸,在那些反贼心中,十有八九是他与重耳合伙害我。他想如以前一般领导那帮反贼,本就不可能了。”
“所以,你也是特意让人传达‘少主不治故去’的消息的?为了让义军中人心死?”
尹人闭着眼,忍不住笑了笑:“你们这些人,明明想不明白,为什么又非要问个不停呢,糊里糊涂过下去不好吗?”
卓耀心里一梗。
在尹人心里,她这个娘和别人并无区别,都是“你们这些人”。
卓耀知道,尹人从小就是这样,打从出生他就是这样淡漠的人。
所以,她也几乎没有把尹人当成自己的儿子。
这两天卓耀是心情挺不好的。
一方面,夏轲复国彻底无望,在她这儿开始绝食。
尹人是不会去劝的,卓耀虽说对夏轲也没什么感情,但总归受过照料,夏轲也算是对他们母子俩都有养育之恩。于是劝夏轲吃饭这种麻烦事,就到了卓耀头上。虽然最终她成功了,但目前看来夏轲和孤魂野鬼区别也不大了。
另一方面,卓耀再次因尹人身上散发出的狠戾而胆寒。
集沙岸义军人数众多,尹人让田韦去给朝廷透露义军方位时,卓耀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如此行径过于不仁义,也过于藐视人命。而此时,事情已成定局,她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她记起周老道的话——我一生不能接近权贵之人,否则世间会出恶鬼,会出恶鬼啊!
她愈发相信,周老道命中的那一劫,那所谓的权贵之人,就是她卓耀公主。
而所谓的恶鬼,就是他们的儿子尹人。
尹人是一个教不好的孩子。
卓耀也曾想过要他善良、阳光、正直,但尹人似乎一直不能理解这些。卓耀反省过是不是自己教导的方式有什么不对,但后来她反应过来,普通的孩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必要被刻意教导这些,这原该是身为人的本能,或者说原该总能被周围的环境所感染一二的。
但尹人不会去学这些,他对所有人的评价都是——好没意思、好蠢。
后来卓耀就不管他了,反正这孩子除了嘴上叫她一声娘,心里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娘”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
反正,这个孩子也不是她想要的,是夏轲非要她生下来的。
卓耀原觉得自己多少会可怜这孩子,从而多陪这孩子一段时间,但事实是从尹人稍懂事起,她就道别夏轲,逃离了慕金楼,音信全无。
她一度痛苦得想死,她的父亲是这样,她的儿子也是这样——好像杀了再多人都在所不惜一样。
这种感觉在只身离开京都、来到苓州后有了缓解,她逼着自己忘记自己有过这些“亲人”,将烟水楼经营得风生水起。
后来,日子过得快活,于是渐渐地,她也试着去接受尹人的存在,一年有一、两次会背着夏轲,女扮男装偷偷去慕金楼看望自己的儿子。
她很惊喜,尹人对身边的婢女阿阳很温和,她以为尹人开始有人情味,以为他喜欢上了阿阳。
但后来发现尹人心悦的竟是南璇帝的孙辈张弛瑜。
尹人当时甚至都没有真正见过张弛瑜,便已经一头陷了进去。
而他对阿阳温和的理由,也只是想感受一下,张弛瑜与人说话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卓耀再次觉得胆寒,如果有一天尹人设了一个局,面无表情地把阿阳的命也送进去,她真的会崩溃。
尹人对于卓耀来说,比起儿子,更像一个罪孽,是她要赎的罪孽。她甚至会觉得尹人犯的杀孽有一半要算在自己头上。
而如果有一个人可以使这个天生“坏种”有些许的改变,那么就应当是张家的这个姑娘。
卓耀似乎终于找到了赎罪的路径。
她开始通过尹人了解关于弛瑜的事,她发现这个从来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儿子,只要是提及张弛瑜,便会有很多话要说。
那种从来带着几分戏谑的假笑,也会在此时有几分发自内心的意思。
卓耀渐渐得知,张弛瑜其人,虽说处境险恶,但内心颇为仁厚、善良,她与尹人就像两个极端,好像只要天下人安好,她如何都行。
助弛瑜登基的计划,尹人只对卓耀说过——说是对她说,实际上更像是尹人在碎碎念地理思路时,没有避讳卓耀在身边。
卓耀深知此行险恶,便在最后一次女扮男装见尹人时,将一枚戒指交给他,叮嘱尹人若有需要她帮忙的,可差人将戒指送到苓州烟水楼,她会前来帮忙。
如果张弛瑜是能压制“恶鬼”的那个人,卓耀觉得自己有义务不让她死。
当时尹人随手将戒指丢在了一旁,只道:“不要,用不着。”
想不到,后来还是在集沙岸用着了。
卓耀因着尹人这句“你们这些人”沉默了半响,她明白,尹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而且尹人只会觉得她的想法很无聊、很蠢。
卓耀坐在他的床畔,长叹了口气:“你不能总是这样……”
“不能总是哪样?不能总是不把人命当回事?不能总是不仁不义?”尹人睁开眼,嗤笑一声,“如今的局势,若皇位再易主,必然血流成河。小瑜儿是仁义君王,若坐稳江山,必然国泰民安,与此相比这点牺牲算什么?反贼必然是要剿灭的,比起等着反贼与谷城恶战一场,我的做法难道不是保护了谷城的兵士?我让反贼军心崩溃,敌军来袭时他们必作鸟兽散,而不是负隅顽抗,如此又有多少人逃走、活下来?如此算来,我应当功德无量。”
卓耀摇头:“不论你救了多少人,可你心中无爱。”
尹人表情冷了下来:“我爱弛瑜。”
卓耀也明显情绪更加激动:“那是爱吗?真的有人会不爱其他所有人,只爱一个人吗?焦桀他也说爱!金银珠宝、锦衣玉食,他什么都可以给我额娘!可……”
尹人不想再听下去,闭目养神结束,他要起床洗漱了:“我和焦桀不一样。我永远不会伤害张弛瑜。”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